大排檔的老板兼廚師似乎得到了渲染,也很開心,他用通紅的火鉗點了一根煙,正和他的女幫手耳語什么,很可能是調笑,女幫手的神情在那兒呢。看起來也是一個鄉(xiāng)下姑娘,爐膛里的火苗在她開闊的臉龐上直跳。除了他們這“兩對”男女,大排檔里就再也沒有別的人了。天寒地凍。趁著高興,他和大排檔的老板說話了:“這么晚了,又沒人,怎么還不下班哪?”
“怎么會沒人呢,”老板說,“出租車的二駕就要吃飯了,還有最后一撥生意呢?!?/p>
“晚飯”過后他們頂住了寒風,在深夜的馬路上又走了一段,也就是四五十米的樣子。在一盞路燈的下面,他用大衣把她裹住了,然后,順勢靠在了電線桿子上。他貼緊她,同時也吻了她。這個吻很好,有炒面、烤魚和西紅柿蛋湯的味道。都是免費的。他放開她的兩片嘴唇,說:“——好吃啊!”
她笑了,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把她的腦袋埋在他的胸前,埋了好半天。她拽緊了他的衣領,抬起頭來,說:“真好。都像戀愛了。”
又是一陣風。他的眼睛只好瞇起來。等那陣風過去了,他的眼睛騰出來了,也笑了,“可不是么,”他說,“都像戀愛了?!?/p>
她回吻了他。他拍拍她的屁股蛋子,說:“回去吧,我就不送了,我也該上班了。”
他的“班”在戶部街菜場。在沒有找到對口的、正式的工作之前,他一直在戶部街菜場做接貨。所謂“接貨”,說白了也就是搬運,把瓜、果、蔬菜、魚、肉、禽、蛋從大卡車上搬下來,過了磅,再分門別類,送到不同的攤位上去。這些事以往都是攤主們自己做的,可是—-外人往往就不知道了——那些灰頭土臉的攤主們其實是有錢人,哪有有錢人還做力氣活的。攤主們不做,好,他的機會可就來了。他把他的想法和幾個攤主說了,還讓他們摸了摸他的肌肉。幾個攤主一碰頭,行。工錢本來也不高,攤開來一算,十分地劃得來,每一家也就是三個瓜兩個棗。
接貨的勞動量并不大,難就難在時段上。在下半夜。只能是下半夜。第一,大白天卡車進不了城;第二,蔬菜嬌氣,不能“隔天”,一“隔天”品相就不對了。品相是蔬菜的命根子,價碼全在這上頭。關于蔬菜的品相,攤主胡大哥有過十分精辟的論述,胡大哥說,蔬菜就是“小姐”,好價錢也就是二十郎當歲,一旦蔫下來,皮塌塌、皺巴巴的,價格就別想上得去!
撇開“小姐”不說,比較下來,他最喜歡“接”的還就是蔬菜。不油,不膩,“接”完了,沖沖手,天一亮就可以上床了。最怕的是該死的禽蛋,不管是雞蛋、鴨蛋還是鵪鶉蛋,手一滑,嘩啦一下,一個都別想撿得起來。只要“嘩啦”一次,他一個月的汗水就不再是汗,而是尿。尿就不值錢啦。
剛開始接貨的時候他有些別扭,似乎很委屈?,F(xiàn)在卻又好了,挺喜歡的。體力活他不怕,夜里頭耗一耗也好。一身的蠻力氣繃在身上做什么呢,每天起床的時候褲襠里的小弟弟沒頭沒腦地架在那里,還做出瞄準的樣子,又沒有目標?,F(xiàn)在好多了,小弟弟是懂道理的,凌晨基本上已經不鬧了。
可話又說回來了,他到底還是不喜歡,主要是不安全。為了糊口,在戶部街菜場臨時過渡一下當然沒問題,可總不能“接”一輩子“小姐”吧。也二十四歲的人了,總要討老婆,總要有家吧。一想起這個他的心里總有一股說不上來的落寞,也有些自憐的成分。特別怕看貨架。晨曦里的貨架琳瑯滿目,排滿了韭菜、芹菜、萵苣、大椒、蒜頭、牛肉、羊肉、風翅、鴨爪、豬腰子,還有溜光滾圓的禽蛋。這些都不屬于他。并不是他買不起,是“買菜”這樣的一種最日常的生活方式不屬于他。他就渴望能有這樣的一天,是—個星期天的早晨,很家常的日子,他一覺醒來了,拉著“她”的手,在戶部街菜場的貨架前走走停停,然后,和“她”一起挑挑揀揀。哪怕是一塊豆腐,哪怕是一把菠菜——能過上那樣的日子多好啊。會有的吧??倳械陌?。
作為一個“接貨”,他在下班的時候從來都不看貨架,天一亮,掉頭就走,回到“家”,倒頭就睡。
戶部街菜場離他的住處有一段距離。他打算在附近租房子的,由于地段的關系,價格卻貴了將近一倍。城里的生計不容易。他不是沒有動過回老家的念頭,但是,不能夠,回不去的。不是臉面上的問題,當初他要是考不上大學反而好了,該成家成家,該打工打工——現(xiàn)在呢,他在老家連巴掌大的土地都沒有,又沒有本錢,怎么能立得住腳呢?能做的只能是外出打工。與其回去,再出來,還不如就呆在城里了。唉,他人生的步調亂了,趕不上城里的趟,也趕不上鄉(xiāng)下的趟。當年的中學同學都為人父、為人母了,他一個光棍,回家過年的能力都沒有,一聲“叔叔”一百塊,兩聲“舅舅”兩百塊,他還值錢了。他怎么就“成龍”了呢?他怎么就考上大學了呢?一個人不能有才到這種地步!
到底年輕,火力旺,和她分手才兩三天,他的身體作怪了,鬧了?!跋搿彼?,“想”她瘦小而強勁的腰,“想”她堅忍不拔的浮力。可是,她還肯不肯呢?那一天可是喝了一肚子的酒的——他一點把握也沒有了。試試吧,那就試一試吧。他一手拿起手機,另一只手卻插進了褲兜,摁住了自己。她沒有接。手機最后說:“對不起,對方的手機無人接聽?!?/p>
他合上手機,羞愧難當。這樣的事原本就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他站在街頭,望著冬日里的夕陽,生自己的氣,有股子說不出口的懊惱,還有那么一點凄惶。他就那么站著,一手捏著手機,一手握住自己。不過他到底沒有能夠逃脫肉體的蠱惑,又一次把手機撥過去了。這一回卻通了,喜出望外。
“誰呀?”她說。
“是我?!彼f。
“你是誰呀?”她說。她的氣息聽上去非常虛,嗓音也格外地沙啞,像在千里之外。
他的心口一沉。問題不在于她的氣息虛不虛,問題是,她真的沒有聽出他的聲音。不像是裝出來的。
“貴人多忘事啊?!彼f,故意把聲調拔得高高的。這一高其實就是滿不在乎的樣子了。“是我——,同學,還有老鄉(xiāng),你大哥嘛!”他自己也聽出來了,他的腔調油滑了。這樣的時候只有油滑才能保全他弱不禁風的體面。這個電話他說什么也不該打的。
手機里沒聲音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沉默。他尷尬死了,恨不得把手機扔出去,從南京一直扔回到他的老家。這個電話說什么也不該打的。
出人意料的事情就在這時發(fā)生了。在一大段的沉默過后,手機里突然傳來了她的哭泣,準確地說,是啜泣。她喊了一聲“哥”,說:“來看看我吧?!?/p>
他把手機一直摁在耳邊,直到走進地下室,直到推開她的房門。就在他們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們的手機依然摁在耳邊,已經發(fā)燙了??伤念~頭比手機還要燙。她正在發(fā)高燒,兩只瞳孔燒得晶亮晶亮的,燒得又好看、又可憐。
“起來呀,”他大聲說,“我?guī)愕结t(yī)院去?!?/p>
她剛才還哭的,他一來似乎又好了,臉上都有笑容了。“不用,”她沙啞著嗓子說,“死不了。”
他望著她枕頭上的腦袋,孤零零的,比起那一天來眼窩子已經凹進去一大塊了。她一定是熬得太久了,要不然不會是這種樣子。他想起了上個月他熬在床上那幾天,突然就是一陣酸楚?!啊憔鸵恢碧稍谶@兒?”他說,明知故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