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伯茂之死
魯敏
1、又來了一封給謝伯茂的信。從信封上的小楷毛筆字一眼就可認出,還是那個人寄的。信封下方,總是那四個字:本市陳緘。
李復(fù)把信拿在手上,憂慮地凝視了一會兒,輕輕地投到左手邊的信盒子。用眼睛粗略估一下,這同一個人寄給謝伯茂的死信,有二三十封之多了,有的已到銷毀期,李復(fù)不讓動。他還沒死心。
何謂“死信”,就是因名址不詳、有誤等各種原因,既無法投交、轉(zhuǎn)投,也退不回去的信,術(shù)語上當(dāng)叫“無著郵件”——可不就是死了么。全市所有的“死信”都集中到李復(fù)這兒,他的工作就是盡可能地把它們救活。此前,他曾做過快30年的郵遞員,八十年代臺灣、海外的大陸尋親潮中,他救活的死信無數(shù),老人們顫巍巍著送來的錦旗掛滿了他所在的投遞班,到最后,連通往廁所的走廊都掛得找不著白墻。為此,他被評上省級勞?!,F(xiàn)在這個“救信”的崗其實是特地為他設(shè)的,一來發(fā)揮專長,二來為了照顧他的年紀。
李復(fù)有個習(xí)慣,喜歡隨身帶個小本子,詳細記錄著每一封信的查找過程:前后幾條線索、分別在哪里斷了。在哪個派出所找了哪個戶籍警。走訪了哪幾條街。詢問了哪些知情人等等。若干年下來,記了有十幾本。他到現(xiàn)在還這樣,只要碰上可能知情的人,就從小綠包里掏出本子來,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細細打聽某一疑難地址。他這種樣子,在八十年代,真挺感人的,到九十年代,勉強也看得下去,但現(xiàn)在,嗯,看上去就令人同情了——為何就這么的對死信死心眼,李復(fù)自己也沒有很好的解釋,可能就因為是個送信的唄。如果是個賣彩票的、修自行車的或者廚師,他大概也會全心全意撲上去的。
可惜,就算他對待死信簡直勝過主刀醫(yī)生對待絕癥之人,這幾年,送到他手下的這些性命卻越來越不像樣子——常常是這樣,封面是打印字體或透明窗信封,蓋著“郵資已付”的大宗郵件戳子,不外乎是什么民辦學(xué)院胡亂撒網(wǎng)的錄取書,什么美容中心的貴賓卡,什么旅游網(wǎng)的調(diào)查表等等,十之八九為假名或錯地址,即便大費周章地查到了,不要說錦旗,不要說謝謝,人家不厭煩都算是好的,稍有禮貌的呢會等他轉(zhuǎn)過身才把信扔到垃圾筒。李復(fù)勸自己不要介意——醫(yī)生救活一個人,保不定人家還會自殺呢對不對。
……所以,第一次看到謝伯茂的信,看到那一筆令人肅然起敬的毛筆小楷手寫體,如此正正經(jīng)經(jīng)、貨真價實的一封私人信函:“210006 南京市秦淮區(qū)竹格巷21號 謝伯茂收 本市陳緘”,救信人李復(fù)立刻涌上了一股溢出職業(yè)之外的感激之情。算算年歲,這輩子跟信所打的交道,其實也快到頭了,他希望,這最后一程,能有點小意思,最起碼夠他自娛自樂。
李復(fù)拿出了他全部的招數(shù):地名辦、派出所、街道、居委會、老住家戶。對相似的或是同音的地名、人名,逐一排查。接待他的,有的好奇,有的平淡,有的不耐煩,有的搖搖頭曬笑。李復(fù)渾不在意,他在小本子上逐個記下他試過的方向,寫得跟前面那三十多年一樣的認真,盡量不流露出他的內(nèi)心判斷:種種跡象表明,這些寄給謝伯茂的信,當(dāng)真是病入膏肓、沒什么指望了。
令他驚訝和不安的是,此信未解,約摸兩個星期之后,又一封謝伯茂的死信轉(zhuǎn)過來了。此后,三個星期或兩個星期,大概這樣的一個間隔,毛筆小楷總會非常安詳?shù)厝缂s而至,帶著一個又一個令人束手無策的地名:百貓坊,秦狀元巷,邀笛步,珠寶廊,安樂寺,油市大街,掃花館。唉,“本市陳緘”真像在捉弄人?;蛘?,他(她)苦苦尋找的謝伯茂是個居無定所的人嗎?
2、謝伯茂是陳亦新的朋友。
“朋友”這個詞有點怪,用途很廣泛。小時候,大家都被稱作“小朋友”,看電視時會被主持人叫做“觀眾朋友”,到購物中心會被稱作“顧客朋友”,生面孔會被叫做“這位新來的朋友”,平常一張口,也總是跟幾個“朋友”看球去了、喝茶去了,包括業(yè)務(wù)上互相利用和欺騙的,也一概是“生意場上的朋友”,連大街上的小桿子打架前也會拍拍肩說著“噯,這位朋友”如何如何。當(dāng)然,還有與性活動相關(guān)的男朋友、女朋友。對了還有老朋友,比如,蔣介石與毛澤東就是一對“老朋友”。等等??傊还茉趺凑f,陳亦新的朋友還是蠻多的。
謝伯茂是其中特別的一個。能交上這個朋友得謝謝女兒。
五歲的女兒有個陳亦新看不到的隱形朋友,不知是人或是別的生物,亦不知性別年齡,女兒喚她的這個朋友叫做:飛魚。喝酸奶、起床、玩玩具、上幼兒園、便便、逛動物園,都要招呼著飛魚并與其竊竊私語、分享感受,那種親密無間的程度,令陳亦新既妒且羨。
大概就是受了女兒的啟示,一個有些鬼祟的念頭在某天突然來襲。
……午睡中猝然睜開眼,窗簾飄動、如死亡的陰影投射于沙發(fā)上。對面兩個同事笑嘻嘻地在網(wǎng)上看著什么。隔壁打牌的聲音短促而亢奮。手機里幾條未讀短信,可能是妻子跟他確認誰去幼兒園接女兒,或是理財產(chǎn)品推薦什么的。QQ上,同學(xué)群、公司群與老鄉(xiāng)群不停閃來閃去。微博頁面則已滾動了若干屏。一切跟平常毫無二致,世界汩汩流逝著親切的平庸碎片,如同漂移中的島嶼……陳亦新內(nèi)心里突然涌上一陣孩子氣的感喟:唉,他也想要一個他自己的“飛魚”。一個沒有任何人看得見、但他時時刻刻可以清晰感知其存在與陪伴的朋友。
謝伯茂。他從沙發(fā)上翻身起來時,腦子里替這朋友找了個名字。也無它意,只是即興地想到,說不定,這朋友恰是謝安或是謝靈運后代的后代,正好居住在現(xiàn)今的南京某處,正好與他成了朋友。就這么的而已。
接下來的半天,陳亦新感覺好多了。他跟平常一樣做事和說笑,只在心中時不時與謝伯茂交換看法,一切似乎都變得可以忍受了。他幾次想到女兒,有點想笑,覺得自己跟她一樣快活了。
白天開會、晚上喝酒以及夜間睡不著時,他對謝伯茂又增加了不少了解。
謝伯茂的年紀跟他是差不多的。患有肩周炎。喜歡看野史書以及歐洲情色片,因為這兩者都會讓他十分感動。對網(wǎng)絡(luò)事件、CPI指數(shù)、星座之類的話題感到由衷的厭倦。抽煙,也喝點酒。不喜歡看人在正式場合穿唐裝,以及座談中使用“拋磚引玉”這個詞。
不免又想到女兒,她若想多打一會兒電腦游戲、再吃一個果仁費列羅、穿她最鐘愛的太陽裙什么的,每次都是細聲細氣地跟“飛魚”商量一會兒,然后,以她和飛魚的名義鄭重提出。
由她及己地想了想,陳亦新?lián)u頭自嘲,怪不得看謝伯茂的脾性那么親切,差不多就是另一個自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