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能干的柳月芳,忙過了頭也會發(fā)昏,她出去倒掉了一大盆魚內(nèi)臟,突然想起來家里腌魚的缸不夠用,就跑到隔壁張慧琴家去借缸,說是要腌雪里蕻。張慧琴撇著嘴說,什么雪里蕻,你們家的魚腥了一條街了,沒看見街上的貓都往你家門口跑?柳月芳有點尷尬,但還是死撐著說,就送來那么幾條魚,哪能腥一條街呢,我們家老居最反感別人給他送年貨了,他也不愛吃魚。不騙你,是腌菜用的。柳月芳忙昏了頭,借回了缸,卻把裝魚內(nèi)臟的盆扔在門口,后來隔壁的張慧琴就來敲門了。
張慧琴拿著那只盆站在門口,側(cè)著身子看天井里的那排魚,那排魚掛在一條繩子上,整整齊齊的,像一支有組織有紀(jì)律的自縊殉命的隊伍,張慧琴捂嘴笑起來說,腌這么多雪里蕻呀?吃一年也吃不光。
人家親眼看見了魚,柳月芳也就不瞞她了,說,不瞞你,這都是內(nèi)部價買的魚,便宜,不買可惜。
張慧琴也不點破,仍然站在那里笑,指著一只腌魚缸說,你怎么把魚頭扔了呢?魚頭可以一起腌的。柳月芳說,我一個人對付這么多魚,哪里忙得過來?說著突然想起來張慧琴做事手腳是最麻利的,干脆請張慧琴幫她的忙,在開口之前柳月芳就想好了,要送張慧琴一條三斤重的鯉魚。
張慧琴這人大家知道的,沒什么優(yōu)點,就是熱心腸,天生喜歡參與別人家的事務(wù)。后來張慧琴就蹲在居家的天井里,和柳月芳一起組成一條流水線,一個刮鱗,一個剖魚,兩個女人并肩勞動,免不了要說些與勞動無關(guān)的閑話。
這么大一條魚,夠一大家子吃兩天。張慧琴撫摸著一條大青魚隆起的魚脊,她說,你好福氣呀。
什么好福氣?柳月芳明白她的意思,偏要裝傻。
你好福氣呀。張慧琴嘆了口氣,說的還是那句話。
柳月芳在昏暗的燈光下偷偷地瞟了她一眼,看見的與其說是一張充滿妒意的臉,不如說是女鄰居哀傷自憐的表情,柳月芳沒說什么,站起來從煤堆后面拖出一個麻袋,拎出了那條鯉魚往張慧琴腳下一扔,說,別跟我客氣,這條魚你帶回去,紅燒,給孩子們吃。
張慧琴沒有推辭,但也沒有接受,只是掃了一眼那條魚,說,你不要跟我客氣的。
燒鯉魚一定要多放黃酒,鯉魚雖然土腥味重了點,魚肉還是很嫩的。柳月芳說,我們這里人不大吃鯉魚,到了北方,北方人還就愛吃鯉魚呢。
再怎么腥也比不上冰凍黃魚腥。張慧琴說,不瞞你說,我們家老孫和孩子都是屬貓的,窮命偏偏長個富貴胃,不吃蔬菜,吃魚,只要是腥的,什么魚都吃。我們家老孫愛吃魚眼睛,老三更絕,愛吃魚泡泡。
魚價錢貴,你要是再去照顧他們的胃口,當(dāng)這個家就更不容易了。
可不是嘛。不瞞你說,我買過貓魚給他們解饞的,張慧琴說,沒辦法,也是讓他們逼的,我拿肉膘熬油,炸貓魚給他們吃,放一點干辣椒,哎,味道就是好,你要是不嫌棄,哪天我端一碗過來讓你嘗嘗。
這倒是的,不值錢的東西也能做出好味道的菜來。柳月芳表示同意,不過她對吃貓魚心里多少有點障礙,就沒接女鄰居的話茬,看看幾天來積存的魚處理得也差不多了,房間里居林生已經(jīng)關(guān)了電視,還夸張地打了個哈欠,大概是提醒妻子他要休息了。柳月芳下意識地看了眼門后的洗腳盆,突然發(fā)現(xiàn)盆里還堆了一堆魚頭,那些魚頭原來準(zhǔn)備送給王德基家的,一忙就忘了這事。柳月芳急著把盆騰空,決定把魚頭改送張慧琴,她說,魚頭你們家吃不吃?本來是送王德基的,他老是幫我家拉煤,你如果要,干脆就給你算了。
怎么不吃?張慧琴說,魚身上的東西,除了苦膽,都能吃,不瞞你說,我最愛吃魚頭了。
就這樣,柳月芳把一堆魚頭也給了張慧琴。隔天柳月芳走過張慧琴家廚房的窗口,聞到一股撲鼻的鮮香,她隔著窗子隨口問了一聲,你做什么菜做得這么香?張慧琴在里面說,你給我的魚頭呀,進(jìn)來嘗一嘗?柳月芳說,我不吃魚頭的。話一出口柳月芳便覺得自己有點缺心眼,何必把這事告訴人家呢,她聽見張慧琴在里面哦了一聲,恍然大悟的聲音,柳月芳后悔自己嘴快,把好好的一份人情弄薄了。
魚在很大程度上促進(jìn)了柳月芳和張慧琴的鄰里之情。沒有魚,兩個女人的關(guān)系也是和睦的,但有了魚之后,他們的關(guān)系幾乎可以說是親如姐妹了。
她們互相贈送自己的拿手好菜。柳月芳善于做腌魚,這大家也能想見,每年收那么多魚,一時吃不了,腌起來,這么吃那么吃,熟能生巧,自然就有心得體會,但張慧琴不一樣,這個女人是巧媳婦能做無米之炊,她送過來的什么東西柳月芳都覺得好吃,菜肉餛鈍好吃,鹽水熗毛豆好吃,白切肚肺好吃,有一回柳月芳去串門,看見張慧琴一個人在吃飯,沒有菜,只有一碗湯,是海帶蔥花湯,點了幾滴麻油,柳月芳是好奇,拿了勺子嘗了一口,味道居然也很好!
那時大家還不說發(fā)掘人才這種時髦話,柳月芳盡管自己也很能干,但她是真心贊賞女鄰居的廚藝,加之居林生在外面結(jié)交的朋友多,家宴便也多,凡是有一定規(guī)模的家宴,柳月芳必然央求張慧琴來幫忙。張慧琴從來不推辭,大家知道她這個人的,你看不起她她在你背后吐唾沫,你敬她一尺她還你一丈,柳月芳跟她要好,她用自己的發(fā)卡為柳月芳掏過耳垢。張慧琴在居家廚房里忙碌就像在自己家一樣,柳月芳無形之中淪落為她的助手,自己還不知道。張慧琴愛聽表揚,她這邊忙著耳朵還豎著,聽桌上客人對她手藝的反響,反響當(dāng)然是不錯的,大家對居林生大夸柳月芳的廚藝,張慧琴也不計較,只是捂著嘴對柳月芳咯咯地笑,倒是柳月芳不好意思貪功,她要把女鄰居推出去引見給客人們,張慧琴死也不肯,她說,人家都是頭頭腦腦的,我又不認(rèn)識人家,我又不能提干,出去見面算哪一出?
就像餐館里的廚師一樣,等到宴席散了,便輪到兩個女人吃工作餐了。工作餐以殘羹剩飯為主,柳月芳總過意不去,她建議張慧琴帶這個回去,不要,帶那個回去,人家也不要,張慧琴說,我把那個大魚頭端回家就行了。
柳月芳知道張慧琴愛吃魚頭,這不奇怪,還有愛吃蠶蛹愛吃雞屁股的人呢,柳月芳自己的飲食是比較雅致清淡的,她的飲食風(fēng)格自然也影響了丈夫和兒子,他們一家人都忌諱吃牲畜魚禽的頭部,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覺得吃那些東西有點低賤,有點野蠻,下不了嘴。張慧琴多次慫恿她嘗一筷子紅燒魚頭,柳月芳能夠想象她做的魚頭有多么美味,可就是不敢接過張慧琴遞過來的筷子。張慧琴說,你不吃魚頭就別吃,吃里面的雪菜和粉皮。柳月芳不好拂人好意,夾了一筷子粉皮,味道果然是無比鮮美,但人的心理作用是很強大的,柳月芳莫名的覺得那粉皮的美味也來路不正,美味得有點下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