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坐在那里,任憑小姐們與閑坐的人如何聒噪,也不搭腔。人們幾乎都將他忘了,可是,很奇怪地,又像是要說給他聽。倘若他要不在場,說話的興頭就會低一點,話題也變得散漫,東一句,西一句,有些漫不經心的意思。這個沉默的人,無論如何是這里的主人,起著核心的作用。現(xiàn)在,他坐在這里了,眼睛望著前邊的玻璃門,門外街面上的忙碌,有一種熟稔的日常氣息。人臉大致是相熟的,所作所為還是相熟。在這鬧市的腹地,夾在民居中間的街,也是近似鄉(xiāng)村的氣質,相對封閉。外面世界的波瀾,還進不到這里面,只會因沖擊邊岸而引起騷動。老板的眼光茫茫然的,這是處在創(chuàng)業(yè)艱難中的人統(tǒng)有的眼光,忙定下來,不禁自問道:有什么意思呢?發(fā)廊里的閑話很熱烈,兩位小姐興奮著,手在客人頭上動作,連帶身體雀躍著,形成一種舞蹈的節(jié)奏。肥皂泡飛到客人的眼睛里,客人抗議了一次,又抗議了一次,待到第三次,空氣中就有了火氣。老板在柜臺后面立起來,可是,沒有等他走到客人身后,有一個人卻代替他,擠開了那位小姐。這是邊上坐著的一個閑人,也算是??土?,家住街那頭百貨公司樓上,丈夫是做生意的,養(yǎng)著她,沒事,就到這里來坐著。
她從鐵架折疊椅上站起來,走到客人身后,略一挽袖,抬起手臂,手指頭沿了客人發(fā)際往兩邊敏捷地爬行開去,額上立即干凈了。她快速地將客人頂上的泡沫堆疊起來,然后伸進深處抓撓。她笑嘻嘻地回頭看人們,好像在說:怎么樣?是孩子氣的技癢,也顯出她曾經是干過這一行的。要這么一想,你便發(fā)現(xiàn),她其實也和那兩個小姐有些像呢!圓臉,短發(fā),細淡尚端正的五官。所有的洗發(fā)小姐幾乎都像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她的個子比那兩個小姐還要小些,穿呢?又穿了一條燈芯絨,胸前縫一個狗熊貼花的背帶褲,這使她看起來,完全是孩子的形容。不過,再仔細端量,才會看出她懷有著身孕!這樣,你忽就不確定起來。進一步地,你注意到她看人的眼光,不是像那兩位一樣直逼逼的,恰巧相反,很柔軟,似乎什么都沒看,其實全看見了。你想,這女人有些不簡單??!到此,她已經與那兩位小姐完全區(qū)別開來了。她們有著本質的不同,這不同來源于經驗、年齡、天賦,還有地域。對了,這女人是上海人,她說一口上海話。她甚至還不像她那個年齡,二十多,三十,或者三十出頭?就這一個年齡段吧,她不像這個年齡段的上海男女,有許多流行語,又有許多生硬的發(fā)音。她的上海話竟有些老派的純熟,這顯示她應該是在正宗的滬上生活里面。
客人安靜下來,小姐們則興奮著問出諸多問題,總起來就是,你也做過這一行??!她翹起下巴,朝柜臺,也就是老板的方向一點:我開過一個發(fā)廊。不等人們發(fā)出驚愕的嘆聲,她又加上一句,先前做過一段百貨。再是一句:還開過一家飯店,名叫“好吃”!說到此,人們反倒不吃驚了,因為不大可信。這三段式加在一起需要多長時間?而她究竟又有多大年紀?再看她臉上的笑容,那樣得意的,又變成孩子了,沉不住氣,愛說大話的孩子,狡黠地眨眨眼:信不信隨便。小姐們不看她了,由她自己替客人洗頭。她笑著將干洗的全套動作做了兩遍,然后說:沖去吧!將客人還給原先的小姐,帶到洗頭池前,自己舉著手等在一邊,等水池子空出來好沖手。她很有興趣地看著手上堆著的泡沫,手指撮弄出一個尖,尖上正好停著一點太陽光。光流連到她臉上,她的笑容在晃動的光影里有一點惘然。店里有一瞬是靜著的,只有水沖在頭發(fā)里柔和的咝聲,還有煤氣熱水器噗一聲開,又噗一聲關。老板肘撐在膝上,下巴托在掌中,那樣子有點像小孩,想著小孩子家的心事。
我的發(fā)廊在安西路,安西路,知道嗎?她說。小姐們搖頭說不知道?,F(xiàn)在已經拆了,那時候,很繁榮呢!長寧區(qū)那邊有名的服裝街,有人叫它小華亭的。我的發(fā)廊在服裝街的尾上,或者也不能說尾,而是隔了一條橫馬路的街頭上。我對那地方比較熟,雖然我自己家住在淮海路那邊,可是朋友借給我做小百貨的門面在安西路,所以就熟了。
小姐們回頭朝向她,聽她說。沖頭發(fā)的沖好了,送到座位上,老板起身去吹風。小姐自己站在一邊,用一塊干毛巾擦手。她走到空出來的水池,擰開龍頭,沖凈手上的泡沫,暫時停下來,臉上帶了微笑。她左右手交換握了花灑,沖手。水絲很軟弱地彎曲下來,匯成細流。電吹風的嗡嗡聲充滿在店內,頭發(fā)的氣味彌散在透進玻璃門窗的陽光里,顯得有些黏膩。她洗好手,那小姐將手中干毛巾遞過來,她沒接,只是在上面正手反手攤了攤,算是擦干了,回到先前的折疊椅上,坐下。后來呢?小姐中的一個問道。她抬起微笑的臉,詢問地看著發(fā)問的人。為什么不做百貨而要做發(fā)廊?那人解釋了自己的問題。
她“哦”了一聲,仿佛剛明白過來似的。小百貨,你知道利極薄,倘若你沒有特別的進貨渠道,賠煞算數(shù)。那些供銷商,你打過一趟交道,三天吃不下飯!說到此處,她忽然收住,意識到險些說到不該說的話。安西路的鋪面,是我朋友借我做的,本來就不是我自己的,做也做不長。所以呢,做,做,做,我就想自己做了。做什么呢?在家待業(yè)的時候,我陪隔壁鄰居家的小姑娘,到理發(fā)學校聽過課,回到家,我讓她在我頭上練洗頭,我在她頭上練,就這么練著玩。到后來,我洗得比她還好。她抬了抬下巴,好像在說:方才你們也見到了。我想:就開個發(fā)廊吧!安西路,就這點好,做什么事都像玩一樣,沒有心理壓力的。朋友又多,因為都是靠朋友的,所以都肯幫朋友。當然,安西路的人和我們淮海路的不一樣。就是這里,她用手點點腳下的地面,這靜安寺地方的人和淮海路的都不一樣。淮海路的女孩子,走到哪里都看得出來不一樣。不是長相,不是說話,也不能說不是,可能有一點是,不過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大約是氣質。她為自己說出“氣質”這兩個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似乎覺得不夠謙遜。不過,安西路的人有安西路人的好,他們很肯幫忙,而且,更重要的,就是我剛才說的:什么嚴重的事情,在他們看來,都和玩一樣。聽他們說話,你會聽不懂,難道是吹牛?吹牛也要打打草稿。可他們完全是像真的:開發(fā)廊?好呀,我的朋友在香港學出師的,專給明星做發(fā)型;店面嗎?安西路服裝街要延長,還要豐富品種,我有個朋友和區(qū)長認識,同他說一聲好了;第三個朋友恰巧專門做推銷洗發(fā)香波的,可以用批發(fā)價賣我。還有工商局,衛(wèi)生局,勞動服務公司,治安大隊,都有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都是一句話就成的。當然,實際上不會有這么好運道,否則,人人發(fā)財了。那個做發(fā)型的朋友,不是在香港,而是在溫州學的,不過曾經在香港人的發(fā)廊里做過,開的價高過天,還要有住房,包交通,因為他實際連溫州人都不是,而是溫州底下的德清鄉(xiāng)下人。服裝街不僅不延長,連原來的都有拆掉的危險,有幾戶居民是有來頭的,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一直在呼吁。你知道,安西路一帶多是洋房,本來是極清靜的。那推銷洗發(fā)香波的,倒是天天來,來到我的百貨攤位上,這時我的百貨還沒有結束。他拎一只拷克箱,蓋子揭開來,里面像中藥房樣,一小格一小格,放著樣品。樣子蠻像,結果全是假貨,在火車站那里的地下工廠生產出來,四面八方去兜售。一上手就知道,處處是關隘,問題是,一上手就甩不掉了。本來,不過是玩玩的,一來二去,玩成真了。脾氣上來了,志氣也上來了,非要成功不可了!發(fā)廊到底開出來了,倒真開在隔橫馬路的街那頭,政策有一時松動,一要解決待業(yè)人員生計,二要街道里委創(chuàng)收。不過,松幾天又緊起來,除了我這家發(fā)廊,再沒有開出別的鋪面。我的發(fā)廊正好嵌在弄堂貼邊上,狹長的一條,門是朝里的,對了弄堂另一側墻面。
在她講述的過程中,又先后進了兩個客人,一個男客,一個女客。老板先給男賓修面,再給女客彩色油。女客對了硬紙板上的顏色樣品思忖很久,最后選定一種。兩個小姐聽得出神,聽故事并不比聊天更影響她們干活,甚至聆聽產生的專注,使她們安靜下來,手下就不那么浮躁了。老板依然沉默著,這是一個靜默的男人,即便需要與客人交流,他也盡可能以動作示意,比如,點頭,搖頭,用手指劃。萬不得已要說話,他就用極輕的音量說出極簡單的幾個字。她的敘述相當流利,語音清晰,輕盈地穿行在店堂間,透過刀剪的嘁喳,花灑里的水絲,客人與老板耳語般的對話。
生意好不好?一個小姐問道。她沒有正面回答這問題,依著原有的思路往下去。開張這一日,大家,就是安西路服裝街的朋友,都來放炮仗了。朋友中有一個人,大家都叫他“老法師”,她停頓一下,繞過這話題,這個人等會兒再說。你問我生意如何?她看著方才提問的小姐。這一繞道有些打亂敘述,需要一個緩沖,用來調整節(jié)奏。生意嘛,不好不壞,多的還是洗頭,其中起碼有一半是朋友,“挑”我生意的。她一笑,因為用了一句粗俚的切口稍有些羞慚。像我們這種發(fā)廊,多少有點不上不落。居民習慣去國營的理發(fā)店;隔壁小區(qū)里,就有一個里弄開的理發(fā)室,洗頭只要五塊錢。生活質量高的又要去美發(fā)廳、美容院,香港臺灣人開的。再有一類發(fā)廊,是要在城鄉(xiāng)接合部,外地人集聚的地方,叫是叫發(fā)廊,小姐們連洗頭都不會。她停下來,略過去了。到我們這地方來洗頭的,多是一些小姑娘,讀中學的,剛剛學了時髦,大人又不許去美發(fā)廳,就只得到我們這里來。她們多數(shù)是一頭直發(fā),拖到背脊處,額角上胎毛還沒掉干凈,懷里抱一瓶自家的洗發(fā)水,坐到椅子上,喊一聲阿姨,多抓抓噢!別看她們年紀小,已經學了白領的脾氣,一會兒說抓重了,一會兒說抓輕了,一會兒又說洗出頭皮屑,一會兒再說吹風筒太近,頭發(fā)開出叉。半通不通,口氣卻很凌厲,你也不好跟她兇,只好和她“淘漿糊”。她又用了一個俚語,自己笑出聲。和這幫小姑娘混得時候長了,要來真正做發(fā)型的客人,倒有點不曉得怎么下手了。當然,即使有做頭發(fā)的,也不過是幾個老阿姨,卷一卷,吹一吹。就算是比較時髦的,也不怕,我的師傅路子還是正規(guī)的,原來在紫羅蘭做過,怕是怕那種路子外邊的。但是,你越怕什么,就越來什么。這一天,不早不晚,來了一個人。她忽然止住,本來交錯抱在肚子上的手臂解開來,插進背帶褲的口袋,這樣,腰就往前挺一挺,肚子也挺一挺,腳尖并攏朝前伸直。再繼續(xù)往下:他要剃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