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嚴復翻譯赫胥黎的Evolution & Ethics & Other Essays, 還沒開始就遇到了難題。書名中Evolution 一詞在中文里很難找到對應的詞匯,需要創(chuàng)新。他把Evolution 寫在案頭,“晨曦推敲,寢食俱廢,嘔心瀝血,面色憔悴”,最終才確定了“天演”二字,因此,也就有了那句著名的“一名之立,旬月躑躊”的感嘆。連嚴復這樣學貫中西的大家都為譯好一個詞而絞盡腦汁,足見翻譯之難。而Anna Holmwood 翻譯《射雕英雄傳》,須要跨越語言、文化、時代的差異,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射雕》第一回是從臨安牛家村一位說書人張十五講故事開始的。中國傳統(tǒng)的說書人在開始之前一般都要先念唱幾句詩,行話叫做“定場詩”,主要是為了吸引注意,招徠聽眾。
“只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木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連聲,唱道:
小桃無主自開花,
煙草茫茫帶寒鴉。
幾處頹垣圍故井,
向來一一是人家?!?/p>
Anna Holmwood譯文:
He begins by slapping two pieces of pear wood together, and then, using a bamboo stick, he beats a steady rhythm on a small leather drum. He sings:
Unattended, the peach flower blossom still open,
As fallow fields of tobacco draw the crows.
In time past, by the village well,
Families once gathered to vent their sorrows.
這首《淮村兵后》是宋代戴復古的七言詩,借景抒情,描寫了淮河流域宋金交戰(zhàn),昔日富饒的村莊,兵火之后一派蕭條,只剩得斷井頹垣,荒草野花。金庸信手拈來,借張十五之口說出,十分貼切。
遺憾的是Anna Holmwood 對原詩的理解出現(xiàn)了偏差。“煙草茫茫帶寒鴉”中的“煙草”并不是制作香煙的煙草,而是迷離的野草籠罩著霧氣,是春天田野里常見的景象。煙草與煙柳一樣,是漢語中很特別的形容方式,需要用眼觀察用心體會才能理解的意境。Anna Holmwood 顯然是望文生義了,要知道,Tobacco 是明朝嘉靖、萬歷年間才從菲律賓傳入中國的,宋朝人還不知道煙草為何物,更別說在田里種植煙草了。譯詩的后兩句,有過度解讀之嫌?!皫滋庮j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情景上的今是昨非,襯托出當年寧靜和諧與戰(zhàn)亂之后衰敗荒涼,并不是英譯中所說的“家家聚在水井旁傾訴他們的痛苦”(In the past, by the village well, Families once gathered to vent their sorrows.)。
中英文的表達方式,特別是在比喻、雙關等修辭上差異巨大,不加思索隨手翻譯,很容易掉進溝里。中國人說“睡得像死豬一樣”,英國人說sleep like a log (睡得像根木頭一樣);中國人說“亂七八糟”,英國人說at six and seven (亂六七糟);中國人說“力大如?!保苏fas strong as a horse(力大如馬);中國人說“酩酊大醉”,英國人說as drunk as a fiddler(醉得像個拉小提琴的)......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但是,最難翻譯的還是語言表層下面那一層暗含的意思。江南七怪與丘處機打賭,分別尋找楊鐵心和郭嘯天的后人并傳授武功,相約十八年后讓兩個孩子在醉仙樓比試武功。丘處機剛說了上句:“君子一言”······,韓小瑩馬上接口道:“快馬一鞭”!
Anna Holmwood 譯文:
"The word of a gentleman......" Qiu Chuji said.
".......is as true as a horseman's whip!" Jade Han finished.
君子一言,怎么會像馬鞭子一樣真實呢?從上下文看,韓小瑩手里也并沒有拿著一支馬鞭。其實,中文這兩句話各自只說出了一半兒,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真正的含義在于沒有說出的那一半兒,是典型的“盡在不言中”。如果一定要說全了,應該是“君子重諾,只須一言;快馬馳騁,只須一鞭”。理解了原文的含義,英文可以譯成:
"A gentleman is as good as his words......" Qiu Chuji said.
"......and a fast horse needs no spurring." Jade Han replied quickly.
還有一個類似的例子:全真七子之一的玉陽子王處一武功高強,號稱“鐵腳仙”,連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十分佩服,曾寫過“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的詩句,稱贊他內(nèi)功深厚。Anna Holmwood 是這樣翻譯的:
Nine summers he stood, greeting the sun,
Three winters he embraced the snow as he slept.
天對日,雨對風,九夏對三冬。這是舊時學生們都要背誦的《聲律啟蒙》?!熬畔摹迸c“三冬”其實就是指夏天和冬天。舊歷夏天有三個月,分別是孟夏、仲夏和季夏,每月三十天,一共九十天,故稱九夏,三冬也是同樣的道理。很明顯,Anna Holmwood 將“九夏”和“三冬”理解為“九個夏天”和“三個冬天”了。
我們沒有理由苛求譯者,尤其是我本人,兩種語言都沒學好,頂多就是武林中人常說的“三腳貓的功夫”(three-legged cat technique), 出來指手畫腳,更容易犯眼高手低的毛病。沒辦法,要怪就怪中國歷史太悠久,文化太燦爛,語言太豐富,還有金庸先生,他把《射雕》寫得情節(jié)太曲折,人物太生動,武功太奇幻,結果呢,給讀者帶來享受的同時,也給譯者埋下了數(shù)不清的雷,挖了數(shù)不清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