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匾額,顧名思義,是懸在門屏之上的牌匾,其起源至少可以追溯到漢代。《后漢書·百官志》記載,“凡有孝子順孫貞女義婦,讓財(cái)救患,及學(xué)士為民法式者,皆匾表其門,以興善行?!?匾額種類繁多,形制多樣。有亭臺(tái)樓閣,如“岳陽樓”;有商家字號(hào),如“榮寶齋”;有歌功頌德的,如“萬世師表”;有言志抒懷的,如“鴻鵠凌云”。匾額講究立意和文彩,同時(shí)還包含書法與雕刻等藝術(shù)形式,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的藝術(shù)美感和人文精神,是中國古代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
《紅樓夢(mèng)》中賈府因元妃省親,大興土木,修建了大觀園。樓閣水榭,山石回廊,還有竹林農(nóng)舍,酒肆田莊,如此景致,匾額對(duì)聯(lián)自然少不了。賈政為試寶玉詩才,特意命他跟隨,前往大觀園巡視并擬定匾額對(duì)聯(lián),待元妃游幸時(shí),再行賜名。
匾額是中國獨(dú)特的藝術(shù)形式,對(duì)文辭、意境和書法都有很高的要求。要將匾額的內(nèi)容翻譯成英語,還要做到形、意、美兼?zhèn)?,非常不容易。我們來看看高手是怎么譯的。
一、(寶玉)“莫若直書‘曲徑通幽處’這句舊詩在上,倒還大方氣派。”
霍克斯的譯文:
"I suggest we should call it 'Pathway to Mysteries' after the line in Chang Jian's poem about the mountain temple:
A path winds upwards to mysterious places.
A name like that would be more distinguished."
楊憲益的譯文:
"So why not use that line from an old poem:
A winding path leads to a secluded retreat.
A name like that would be more dignified."
原文這句話并不長(zhǎng),也不是特別難譯,但兩位翻譯家的風(fēng)格特點(diǎn)卻體現(xiàn)得十分鮮明?;艨怂惯€是那么細(xì)致入微,楊憲益還是一貫的忠實(shí)直接?;艨怂乖诜g“曲徑通幽處”詩句之前,向讀者交待了詩的作者,唐朝的詩人常建,還將“曲徑通幽”四字單獨(dú)提出,譯為“Pathway to Mysteries”,三個(gè)單詞的短語,形式上也更接近匾額。楊先生忠實(shí)于原文,直接譯為“A winding path leads to a secluded retreat”。就“曲徑通幽處”這句詩來說,楊先生的“secluded retreat”可能比霍克斯的“mysterious places”更為恰當(dāng)一些,但作為匾額或題寫名勝,不可過長(zhǎng),更不宜整句寫上去。
二、大觀園諸景當(dāng)中,有一處亭子,依水而建,奇花綻放,佳木蔥蘢。眾人一番議論之后,賈政命寶玉擬題匾額對(duì)聯(lián)。寶玉擬了“沁芳”二字,又作了一副七言對(duì)聯(lián):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p>
“沁芳”二字,蘊(yùn)籍含蓄,用漢語解釋明白都不容易,更何況還要翻譯成英文?;艨怂箤ⅰ扒叻肌弊g為“Drenched Blossoms”, 楊憲益給出的譯文是“Seeping Fragrance”。兩位翻譯家的譯文中,我更喜歡楊憲益的譯法。“Seeping Fragrance”是“緩緩散發(fā)出來的香氣”,水波粼粼,微風(fēng)徐徐,花香裊裊,沁人心脾?;艨怂箤ⅰ扒摺弊g為“drenched”, 將“芳”譯為“blossoms”,這樣一來,就成了“浸濕的花”,不僅美感打了折扣,也失去了“沁芳”的含蓄蘊(yùn)籍。梁實(shí)秋的《遠(yuǎn)東漢英大詞典》和外研社的《漢英詞典》都用“drenched”一詞來翻譯“落湯雞”,(of a person) like a drenched chicken,可見“drenched”用在雞身上很狼狽,用來形容花也優(yōu)雅不到哪去。
三、大觀園中還有一處有名的建筑——瀟湘館,是林黛玉的住處。曹雪芹在《紅樓夢(mèng)》第十八回中有詳細(xì)描述:“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掩映。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 大觀園剛剛落成時(shí)這里不叫瀟湘館,而是叫“有鳳來儀”,也是賈寶玉擬的名字,意為貴妃行幸之所,亦含頌圣之意,元妃省親時(shí),賜名瀟湘館。
“有鳳來儀”和“瀟湘館”如何譯成英文呢?我們還是求教于霍克斯教授和楊憲益先生兩位大師吧。
“有鳳來儀”,典出《尚書》:“簫韶九成,鳳凰來儀。” 意思是簫韶之曲演奏起來,鳳凰也隨樂起舞。這個(gè)成語也可理解為鳳凰來?xiàng)?,寓意吉祥。霍克斯將“有鳳來儀”譯為“The Phoenix Dance”,而楊憲益則將其譯為“Where the Phoenix Alights”,一個(gè)是“鳳舞”,一個(gè)是“鳳棲”, 英雄所見,雖略有不同,但均為佳譯。
在翻譯“瀟湘館”時(shí),兩位高手的思路開始分叉了,而且叉得還很大。
瀟湘是瀟水和湘江的并稱,傳說堯的兩個(gè)女兒娥皇和女英嫁給了舜,后來舜巡視南方,死于蒼梧,葬在九疑山。娥皇女英追尋舜帝到湘江之畔,抱竹痛哭,淚水灑在竹子上,成了斑竹。二女思念舜帝,投江而死,化為湘江女神,后世亦稱湘夫人。娥皇女英的傳說,賦予了瀟湘深情、傷感和相思的涵義,最適合詩人寄情吟詠,如劉禹錫的《斑竹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shí)。” 今天,看到瀟湘兩個(gè)字,人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江水、斑竹和女神。
我們?cè)倩貋砜纯磧晌淮髱煹姆g。楊憲益先生將“瀟湘館”譯為“Bamboo Lodge”, 很符合瀟湘館翠竹掩映、濃蔭匝地幽雅環(huán)境,竹子象征高雅、堅(jiān)貞和氣節(jié),也恰當(dāng)?shù)胤从吵鰹t湘館的主人林黛玉的性格特征?;艨怂沟南胂罂臻g更大,他直接借用了希臘神話中水神名字Naiad,將“瀟湘館”翻譯成“The Naiad's House”,意思是“水中女神的居所”。林黛玉前生本是水邊的一棵絳珠草,后經(jīng)神瑛侍者用甘霖澆灌,修成了人形,也算是一個(gè)小水仙。林黛玉后來的別號(hào)也是“瀟湘妃子”,所以,借用Naiad的名字翻譯瀟湘館還是十分恰當(dāng)?shù)?,這也充分反映出霍克斯的學(xué)問之深和用功之深。
“瀟湘”往往會(huì)給人三個(gè)意象,即水、竹和女神。楊憲益先生的“瀟湘”有竹無水,更無女神;霍克斯的“瀟湘”有神無竹,是典型的外國“瀟湘”。兩位大師做出不同的選擇,是因?yàn)樗麄冎g文化背景的差異,盡管兩位大家學(xué)問貫通中西,但在隱微之處,各自的文化權(quán)重還是能夠體現(xiàn)出來。他們的翻譯,沒有孰優(yōu)孰劣之分,只有讀者欣賞喜好之別。作為中國的讀者,即便是用英文來讀《紅樓夢(mèng)》,一定會(huì)欣賞Bamboo Lodge的優(yōu)雅,而西方讀者,多半會(huì)喜歡Naiad's House的浪漫想象。
四、離瀟湘館不遠(yuǎn)就是怡紅院了,賈寶玉就住在那里?;艨怂购蜅顟椧鎸?duì)“怡紅院”三個(gè)字的翻譯,同樣耐人尋味。當(dāng)初賈政帶人巡視大觀園,已命寶玉擬題了“紅香綠玉”四個(gè)字,元妃省親巡游,又改為“怡紅快綠”,賜名曰“怡紅院”。所謂“怡紅快綠”,就是紅得賞心,綠得悅目,令人心曠神怡?;艨怂购蜅顟椧娴姆g分別是“Crimson Joys and Green Delights”和“Happy Red and Delightful Green”, 意思一模一樣,只是遣詞略有不同而已??稍凇扳t院”三字的翻譯上,兩個(gè)人又分叉了。楊憲益的翻譯是“Happy Red Court”, 三個(gè)單詞對(duì)應(yīng)三個(gè)漢字,百分百的忠實(shí)對(duì)等?;艨怂褂忠淮纬鋈艘獗?,將“怡紅院”譯為“The House of Green Delights”, 成了“怡綠院”了!霍克斯為什么要舍“紅”取“綠”呢?還是由于不同文化對(duì)于紅和綠兩種顏色的理解和認(rèn)知的差異。
霍克斯在英譯本的前言中寫了這樣一段話:
“One bit of imagery which Stone-enthusiasts will miss in my translation is the pervading redness of the Chinese novel. One of its Chinese titles is red, to begin with, and red as a symbol -- sometimes of spring, sometimes of youth, sometimes of good fortune or prosperity -- recurs again and again throughout it. Unfortunately -- apart from the rosy checks and vermeil lip of youth -- redness has no such connotations in English and I have found that the Chinese reds have tended to turn into English golds or greens. I am aware that there is some sort of loss here, but have lacked the ingenuity to avert it.”
霍克斯知道,中國小說中,紅色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而在他的翻譯中,“石頭迷”們可能會(huì)發(fā)現(xiàn)缺少了這一無處不在的意象。在漢語里,紅色代表春天、青春、好運(yùn)和興旺,而在英語中,除了“粉頰”、“朱唇”這些特定的帶有紅顏色的表達(dá)方式之外,紅色并不具備漢語中的那些象征意義,反倒是“金色”和“綠色”的象征意義更接近漢語中的“紅”。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出,霍克斯是帶著遺憾將“怡紅院”譯為“The House of Green Delights”的。連大師都有力不從心之感慨(have lacked the ingenuity to avert it),足見翻譯是一項(xiàng)何等艱難的工作。
一張匾額,能引發(fā)無限的想象;三四個(gè)字的翻譯,也能呈現(xiàn)微妙的意境。讀《紅樓夢(mèng)》,向曹雪芹學(xué)習(xí)中國文化;讀英譯本,向霍克斯和楊憲益學(xué)習(xí)英文和翻譯。開卷有益,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