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英譯品讀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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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曉輝
1957年，毛澤東在莫斯科接見中國留學(xué)生，在談到國際形勢時(shí)，他風(fēng)趣地說：“現(xiàn)在世界正在大變，不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就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你們讀過《紅樓夢》沒有？這句話是林黛玉說的。”毛澤東的風(fēng)趣幽默引來陣陣笑聲和掌聲。
林黛玉這樣一個(gè)大家閨秀，怎么會說出如此具有政治高度的話來呢？
《紅樓夢》第八十二回，寶玉上學(xué)讀書，襲人在家無事，想起晴雯之死，不免兔死狐悲，進(jìn)而又想到，如果寶玉娶了王熙鳳那樣厲害的正妻，自己不就成了尤二姐了嗎？她跑到林黛玉那里，想試探一下她的態(tài)度。黛玉知她從不背后議論人，今天這樣做必有緣故，便道：“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fēng)壓了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了東風(fēng)?！绷主煊癖┞斆?，大家族中的你爭我奪、勾心斗角，她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一句話就點(diǎn)中了要害，只不過她一心都在寶玉身上，對這些俗人俗事不屑一顧罷了。
霍克斯的譯文：
"I know," said Aroma. "They are both human beings, after all. It was only their positions that were different. Why did she have to be so malicious? It hasn't done the family name any good."
This was the first time Dai-you had heard Aroma gossip like this, and she began to suspect what was at the back of it.
"It's hard to tell," she said. "In every family affair, one side or the other has to win. If it's not the East Wind it's the West."
楊憲益譯文：
"Of course," agreed Hsi-Jen. "We are all women, only a bit different in status, so I can't think why anyone should be so cruel. It spoils our reputation outside as well.
Tai-yu guessed there was something behind this, as it was not Hsi-Jen's habit to gossip in such a way behind people's backs.
"Well, it's hard to say," she answered. "In every family, if the east wind does not prevail over the west wind, then the west wind is bound to prevail over the east wind."
不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就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林黛玉（曹雪芹）做夢也不會想到，她隨口的一個(gè)比喻，經(jīng)過毛澤東的引用，成了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中國最為流行的一句政治話語，連“東風(fēng)”也成了革命力量的象征。當(dāng)時(shí)還有一首非常豪邁雄壯的歌曲：“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 在翻譯“不是西風(fēng)壓了東風(fēng)，就是東風(fēng)壓了西風(fēng)”這句話時(shí)，霍克斯略作變通，分為兩句來譯，先說“one side or the other has to win.”, 再說“If it's not the East Wind it's the West.”，整句讀下來，更有口語或者“說話兒”的感覺。楊憲益先生的翻譯是逐字對應(yīng)，毫厘不爽。就此請教了外文出版社的徐明強(qiáng)老師，他說當(dāng)年作為毛主席語錄，這句話的標(biāo)準(zhǔn)翻譯是“Either the East Wind prevails over the West Wind, or the West Wind prevails over the East Wind.” ，與楊憲益的譯法基本上是一樣的。
毛澤東是寫文章和講話的高手，他從不故作高深，而是信手拈來，用最通俗易懂的語言，講出顛撲不破的至理。1963 年9 月28 日，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談到國際形勢，他說：“我總相信《紅樓夢》上王熙鳳說的那句話，‘大有大的難處’?，F(xiàn)在， 美、蘇兩國都很困難?！?/p>
“大有大的難處”，這原本是農(nóng)村老太太都會講的一句話，平常得沒法兒再平常了，為什么會給毛澤東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呢？我想很重要的一個(gè)原因就是當(dāng)時(shí)的中國面臨來自美國和蘇聯(lián)的雙重壓力，又剛剛經(jīng)歷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國內(nèi)國際環(huán)境十分惡劣。毛澤東是戰(zhàn)略家，他用辯證唯物主義的眼光，正視中國的困難，同時(shí)，也看到美國和蘇聯(lián)雖然強(qiáng)大，卻也面臨各種各樣的麻煩和挑戰(zhàn)。王熙鳳這一句“大有大的難處”，正好契合了毛澤東對當(dāng)時(shí)國際形勢的看法。
《紅樓夢》第六回，劉姥姥因日子不好過，想到了拐彎子親戚王夫人，便來到榮國府求助，費(fèi)盡周折，才見到當(dāng)家管事兒的王熙鳳。王熙鳳是何等人物，劉姥姥尚未開口，她已經(jīng)猜出來意，便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經(jīng)知道了。論起親戚來，原該不等上門就有照應(yīng)才是；但只如今家里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紀(jì)，一時(shí)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著管事，這些親戚們又都不大知道，況且外面看著雖是烈烈轟轟，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給人也未必信。你既大遠(yuǎn)的來了，又是頭一遭兒和我張個(gè)口，怎么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作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罷?！蹦莿⒗牙严嚷犚姼嫫D苦，只當(dāng)是沒想頭了；又聽見給她二十兩銀子，喜的眉開眼笑道：“我們也知道艱難的，但只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呢。憑他怎樣，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
王熙鳳真不愧是個(gè)人精兒，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她用拉家常的口吻，顯得親和平易；既說出了賈府“大有大的難處”，又有限度地給了劉姥姥幫助，全了面子和人情。
那么，霍克斯和楊憲益是如何翻譯這句俗話的呢？
霍克斯的譯文：
And then again, of course, though we may look thriving enough from the outside, people don't realize that being a big establishment like ours carries its own difficulties.
楊憲益的譯文：
Then again, although we look prosperous you must realize that a big household has big difficulties of its own.
就“大有大的難處”的翻譯而言，霍克斯和楊憲益的譯法差不多，只是在整句的語氣上，霍克斯的翻譯更像拉家常。他用and+then+again+of course ，就像我們聊天時(shí)說的“那個(gè)，你看，是這樣的哈?！?也許是倆人彼此看著比較順眼吧，王熙鳳對待劉姥姥還是非常不錯(cuò)的，不僅熱情招待，還送了二十兩銀子。正是這一個(gè)善念結(jié)下了善緣，為自己的女兒（巧姐）在日后賈府家破人亡時(shí)留下了一條活路。
上面的一段對話中劉姥姥還一口氣說了兩句俗語：“我們也知道艱難的，但只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呢。憑他怎樣，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p>
這段話，兩位譯者的翻譯十分接近，但也有些細(xì)微的差別。譯文抄錄如下，供大家學(xué)習(xí)參考：
"We know you had your troubles," she said, "but as the saying goes, 'A starved camel is bigger than a fat horse.' Say what you like, a hair plucked from your arm is thicker than a man's waist to folks like us!"（霍克斯）
"Ah," she cried. "I know what difficulties are. But 'A starved camel is bigger than a horse.' No matter how, 'A hair from your body is thicker than our waist.'"（楊憲益）
在《紅樓夢》眾多人物中，劉姥姥是很討人喜歡的。她精于世故，在賈母王王夫人面前阿諛奉承，甚至故意裝傻出丑，但她心地善良，洞悉人性，知道受人滴水之恩當(dāng)以涌泉相報(bào)的道理。在賈府落難，眾人避之猶恐不及的時(shí)候，是劉姥姥挺身而出，收養(yǎng)了巧姐。劉姥姥說話，妙語連珠，令人捧腹，雖然是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每次出場都給讀者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絲毫不遜于書中的主要人物。在《紅樓夢》中，每個(gè)階層的讀者都能找得到喜歡的人物，聽得到熟悉的語言，甚至看得到自己的影子，這就是曹雪芹的高明之處。
毛澤東一生酷愛《紅樓夢》，他說，“讀《紅樓夢》，不讀五遍，根本不要發(fā)言，因?yàn)槟悴荒馨阉碾A級關(guān)系弄清楚?！?在談到《紅樓夢》時(shí)，他不止一次說過，“我是把它當(dāng)作歷史讀的?！?毛澤東以獨(dú)特的視角，通過小說中人物的命運(yùn)和大家族的興衰，看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本質(zhì)。一般的讀者，不可能都像偉人一樣，站在歷史的高度去讀書，但如果能夠像老人家提倡的那樣，把《紅樓夢》讀上五遍，不僅會增長學(xué)問，提高文字水平，也一定會更深刻地了解人性，看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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