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在《紅樓夢》中,薛蟠是個十分精彩的人物。說他精彩,并不是因為他人品高貴或者風流俊雅,而是曹雪芹以生花妙筆,將其塑造得活靈活現(xiàn),如在眼前。
薛蟠,表字文龍,聽上去倒是一個氣宇軒昂的名字,只可惜名字與實際相差太遠。他是“四大家族”中薛家的大公子,薛寶釵的哥哥,不學無術,胡作非為,《紅樓夢》著名的“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就是由他引起的人命官司。雖說薛蟠是個典型的“渾人”,卻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他對母親(薛姨媽)很孝順,對妹妹(薛寶釵)也很疼愛,而且做人也還算是講義氣。所以,不少讀者對于薛蟠,還是蠻喜歡的,至少覺得他挺好玩兒。
《紅樓夢》中有兩處描寫最能體現(xiàn)薛蟠的性格。第二十五回,賈寶玉和王熙鳳中了馬道婆的法術,生命垂危,家中亂作一團,薛蟠也在幫忙料理?!坝挚帜赣H被人擠倒,又恐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人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對母親的擔心,對妹妹的照顧,對其他男人的防范,已經(jīng)讓本來就不怎么好使的腦子亂成一團,偏偏又看見了天仙一般的林黛玉!好色又不懂得控制,怎能不大腦缺氧,酥在當場?
第二十六回,薛蟠過生日,請賈寶玉赴宴,他怕寶玉不出來,竟謊稱賈政叫寶玉問話。對于寶玉來說,這無異于頭頂上打了個焦雷,誰知出得門來,卻見薛蟠在那里哈哈大笑。寶玉當然會埋怨薛蟠不該這樣惡作劇,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要哄我,就說我父親,就完了。” 薛蟠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拿過世的先人開涮,也只有這種混不吝的人才能說得出口。
薛蟠渾人一個,但也有很可愛的一面。他因調(diào)戲柳湘蓮被人家揍了個半死,后來兩人冰釋前嫌,薛蟠還是以滿腔的真誠和情誼對待柳湘蓮。他曾對賈璉說起他的計劃:“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給他(柳湘蓮)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薛蟠這樣的人能夠想到要好好過日子,實在是不容易,算得上是浪子回頭了。只可惜四大家族氣數(shù)已盡,一切都晚了。尤三姐死后,柳湘蓮因心灰意冷而出走,薛蟠著實傷心,長吁短嘆,多次落淚??梢姡瑢Υ笥?,他還是重情重義的。我做如此評論,絕不是贊其人品,而是折服于曹雪芹刻畫人物形象的能力,在他的筆下,每一個人物都是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的,因此也是鮮活、豐滿的。
當然,最讓薛蟠這個人物出彩的還是曹雪芹為他量身設計的“話語體系”,他一開口,讀者就知道這是薛大爺在講話。他是這樣邀請寶玉參加他的生日宴的:
“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哪里尋來的這么粗這么長粉脆的鮮藕,這么大的西瓜,這么長的一尾新鮮的鱘魚,這么大的一個暹羅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唯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
薛蟠提到的四樣禮品的確非常難得,尤其是在那個時代。很顯然,他自己也很看重這幾樣東西,先孝敬了母親和家中的長輩,再請哥們一起品嘗,從這一點看,也算是個有情義的人。但這個老兄的語言中基本上沒有什么形容詞,如此貴重的東西到了他那里,不是這么長,就是這么大,再不就是這么粗。可以想象,他是在連比劃帶說,志得意滿的樣子躍然紙上。最后一句,來得格外真誠,毫無虛偽矯飾:“左思右想,除我之外,唯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看到這里,讓我想起了《三國演義》“青梅煮酒論英雄”中曹操對劉備說的一句話:“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意思差不多,境界有高下。
我們來看看霍克斯的譯文:
'Look,' said Xue Pan. 'I wouldn't have troubled you otherwise, only it's my birthday on the third of next month and old Hu and old Cheng and a couple of others, I don't know where they got from but they have given me:
a piece of fresh lotus root, ever so crispy and crunchy, as thick as that, look, and as long as that;
a huge great melon, look, as big as that;
a fresh caught sturgeon as big as that;
and a cypress-smoked Siamese sucking-pig as big as that came in the tribute from Siam.
... But apart from me, the only person I can think of who is worthy to eat a present like this is you. That's why I came over specially to invite you.'
霍克斯在翻譯這段文字時,腦海里一定出現(xiàn)了薛蟠眉飛色舞、唾沫星子亂濺的形象。譯文中“a piece of fresh lotus root... as thick as that, look, and as long as that”和“a huge great melon, look, as big as that”,霍克斯在直譯“as big as that”,“as long as that”,“as thick as that”的同時,又巧妙地加上了一個“l(fā)ook”,就如同我們說中文時加的插入語,“你看哈”或者“我跟你說啊”。有了“l(fā)ook”這個插入語,外國讀者仿佛能看到薛蟠忙忙叨叨,連比劃帶說的樣子。
好了,人也請到了,酒菜也擺上了,賈寶玉說要送一幅畫給薛蟠作為生日賀禮,沒想到引出了他另一番高論:“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宮,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好的不得了!”
如果不是春宮,薛蟠根本不屑一顧。盡管很好這口兒,他也只能用“著實好”和“真真好的不得了”來表達自己的贊譽,其它的也說不出個子午卯酉。估計這老兄肯定是盯著畫兒看,不經(jīng)意間瞥了一眼旁邊的落款兒,還把唐寅給看作“庚黃”了。當然了,既是春宮圖,應該是比較黃的,薛蟠說是“庚黃”(更黃)畫的,也有一定道理。
搞笑的是,薛蟠還很會自我解嘲。他意識到自己鬧了笑話,還訕訕地笑道:“誰知他是‘糖銀’是‘果銀’的!”
楊憲益的譯文:
"Talking of painting," put in Hsueh Pan with a grin, "reminds me of an erotic picture I saw in someone's house the other day. Really superb it was. I didn't read all the inscriptions carefully, just noticed the artist's name: Kent Huang. The picture was marvelous."
楊先生的翻譯沒得說,只是顯得有些文縐縐的。原文中薛蟠除了“著實好”,就是“好得不得了”, 但譯文中卻有marvelous和superb以及“Really superb it was”這樣富于變化的詞匯和句式,給人感覺薛蟠比較有文化,或者他的英文比中文好,而且“好得不得了”。
薛蟠后面自我解嘲的那句話,因為涉及到諧音的關系,轉換成英文很難。薛蟠不知道唐寅是誰,所以才說出“誰知他是‘糖銀’還是‘果銀’的”。
楊憲益先生的譯文是:
"Who cares whether the fellow's name means 'sweet-silver' or 'nut-silver'?" he spluttered in his embarrassment.
薛蟠說的“糖銀”和“果銀”,是從“唐寅”的諧音轉來的,楊先生將其直譯為“sweet-silver”和“nut-silver”,考慮到外國讀者可能會產(chǎn)生疑惑,又在頁底加了兩個注解,加以說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霍克斯的譯文則釆用了另一種方式:'Oh, Tankin' or wankin',' he said, 'what difference does it make, anyway?' tanking和wanking兩個字也是諧音,且很粗俗,也符合薛蟠的口吻,外國讀者也容易理解,但畢竟與原文文意相差太遠。
諧音是由發(fā)音引出來的語意聯(lián)想,一旦轉換成另一種語言,聯(lián)系的脈絡就被切斷了,所以,翻譯的時候就不得不像霍克斯那樣“繞道”;如果像楊先生那樣采取直譯的辦法,就必須加注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是從事翻譯工作的人經(jīng)常要面對的兩難選擇。
薛蟠還有很多“精彩”的語錄,如女兒“悲、愁、喜、樂”的行酒令等,限于篇幅,就不一一討論了。
在《紅樓夢》幾百個人物中,薛蟠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卻給讀者留下了極其深刻鮮明的印象。其實,豈止薛蟠,哪一個人物不是有血有肉,活靈活現(xiàn)地站在我們面前?林語堂先生對于曹雪芹的筆力的評價最為恰當:
Its character-drawing, its deep and rich humanity, its perfect finish of style and its story entitle it to that (one of the world's masterpieces). Its characters live, more real and more familiar to us than our living friends, and each speaks an accent which we can recognize.
《紅樓夢》鮮活的人物刻畫、深刻豐富的人性、完美的藝術風格和感人的故事情節(jié),使之成為當之無愧的世界名著。書中的人物比我們活著的朋友還要真實和熟悉,我們甚至能夠分辨出他們講話的口音和腔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