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其斌
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舊雨新知,相約戶外,攜帶酒食,歡宴暢飲,實為幸事一樁。崇尚自由、喜歡回歸自然的歐美人士對戶外野餐picnic更是情有獨鐘。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大潮中,picnic如何迻譯進(jìn)入漢語?其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音譯歷程?本文沿著歷史的脈絡(luò)和蹤跡,梳理picnic譯名的沿革。中國古人席地幕天、把酒臨風(fēng)的傳統(tǒng)為picnic進(jìn)入漢語鋪平了道路;中國第一批外交使臣、寫出八部述奇的張德彝,以“皮各呢克”揭開了picnic音譯的序幕;文人雅士詩詞唱和尤其是胡適的“匹克尼克來江邊”助推了picnic音譯的傳播;漫畫中的音譯詞“皮啖泥啖”發(fā)揮了針砭時弊的作用;早期英漢雙語詞典中的譯名為今天的通譯“野餐”提供了雛形。在這一過程中,音譯詞忠實地記錄了picnic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遞嬗和演變。其他幾個和飲食有關(guān)的名詞,如“cheese”、“pizza”、“Coca-Cola”,以及《隨園食單》中的“顛不棱”(dumpling),其音譯都衍生了不少逸事趣聞和探究考證,同樣值得我們關(guān)注。
一、中國古代的宴游傳統(tǒng)
picnic這一新名詞來自英語,但文人雅集、縱情山水、飲酒長嘯、悠游林下、一觴一詠、暢敘幽情的傳統(tǒng),我國古已有之。
以研究唐宋、明清筆記見長的文化史學(xué)者趙珩就持此說。趙珩(2017:92)認(rèn)為,中國人的picnic可以追溯到燕太子丹在易水河畔為荊軻送別,竹林七賢的登高而嘯、戲衣而走,唐代文人的詩酒唱和、灞橋折柳,都有picnic的蹤影。
揚之水(2018:18-21)在考證常州武進(jìn)村前鄉(xiāng)南宋墓出土的一件溫酒器“帶流提桶”時指出,古人郊游踏青,綠茵為席賞花飲酒,溫酒之器中往往會有一種水火合為一器的“水火爐”。揚之水的扎實考證為中國古代的?游酬唱提供了器物層面的新視角。
沈復(fù)所著、成書于嘉慶十三年(1808年)的自傳體散文《浮生六記》同樣記載了“對花熱飲”、“暖酒烹肴”、“果腹而歸”的郊游野宴:
是時風(fēng)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dān)者頗不俗,拉與同飲。游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杯盤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沈復(fù),2015:74-75)
從燕太子丹易水邊的設(shè)宴餞行,到南宋郊游踏青時用“帶流提桶”來溫酒暖身,再到清嘉慶年間令游人艷羨不已、視為奇想的“越阡度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郊野聚飲的傳統(tǒng)一直走到了近代,與西方的“picnic”相遇。
二、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的picnic掠影
近代中西方文化交流史中出現(xiàn)“picnic”的音譯譯名,張德彝算是早的一個。完成了很多西方現(xiàn)代文明詞匯第一次漢譯的張德彝,光緒三年(1877年)隨郭嵩燾出使英國時,在他的航海述奇中將“picnic”記錄為“皮各呢克”:
凡下鄉(xiāng)而游者,皆富室約男女戚友十余人攜帶酒食前往。游目騁懷,賞心樂事。如華人之踏青,英名皮各呢克。(張德彝,1986:400)
picnic的音譯也出現(xiàn)在鴛鴦蝴蝶派早期代表作家周瘦鵑的筆下。他在1928年6月24日的《上海畫報》上以“我們的‘辟克臬’”為題,記載了幾個“群居終日言不及義”的朋友間的雅集:
有風(fēng)日晴和的日子,約了三五好友,帶了酒水飲料,往景物幽倩的郊野或園林中去吃喝,席地幕天,謔浪笑傲,這確是一件極有興味的事。在英美有一個專門名詞,叫做“Picnic”,譯音“辟克臬”,在吾國無以名之,只能稱為野宴,也就是古詩人攜榼聽鶯那個調(diào)調(diào)罷了。(周瘦鵑,2015:472)
由此看來,picnic在中國的文化之旅一帆風(fēng)順,甚至受到時尚人士的追捧,引發(fā)熱議。下一步登堂入室、進(jìn)入文化名人的詩作就不足為奇了。
三、胡適和吳宓筆下的“picnic”
picnic的音譯在新文化運動的旗手胡適的新詩和中國比較文學(xué)開山鼻祖吳宓的詩話中也曾現(xiàn)身,甚至引起過爭議。
胡適曾作《贈朱經(jīng)農(nóng)》一詩(民國五年八月三十一日):
贈朱經(jīng)農(nóng)
……
舊事三天說不全,且喜皇帝不姓袁,
更喜你我都少年?!氨倏四淇恕眮斫?,
赫貞江水平可憐,樹下石上好作筵。(胡適,2014:1009-1010)
“辟克匿克”即英文中的picnic。胡詩發(fā)表后,引起了末代皇帝溥儀、文字音韻學(xué)家錢玄同、詩人余光中等的關(guān)注與追述。
民國十年(1921年),北京電話局為已經(jīng)退位的末代皇帝溥儀在故宮養(yǎng)心殿安裝了一部電話。溥儀興致盎然,在電話“騷擾”了京劇名角楊小樓、一個叫徐狗子的雜技演員和東興樓飯莊(冒充他人訂餐)后,想聽聽這位《匹克尼克來江邊》的作者用什么腔調(diào)說話,為此又專門打通了胡適的電話。(愛新覺羅·溥儀,2013:118)可見胡適的這首新詩流傳之廣、影響之大。
錢玄同給胡適的詩集作序,認(rèn)為“辟克匿克來江邊”填補了漢語詞匯的空缺,并無不當(dāng):
語言本是人類公有的東西,甲國不備的話,就該用乙國話來補缺:這“攜食物出游,即于游處食之的”意義,若是在漢文沒有適當(dāng)?shù)拿~,就可直用“辟克匿克”來補他”(錢玄同,1998:44)。
余光中(2002:136)則指出,picnic在漢語中也能找到對應(yīng)詞,“花里行廚”即是:
“辟克匿克”這件事,中文并不是全無說法,例如《桃花扇》就叫它做“花里行廚”,今日“野餐”一詞已成定案,回頭再讀胡適這句詩,竟有打油的味道了。
他們對胡適的“辟克匿克”各自發(fā)表看法,支持音譯者有之,在文學(xué)典籍中尋找對應(yīng)詞者有之,看似相悖,實則互為補充,相得益彰。
有趣的是,picnic入詩,并不僅見于胡適一處。 吳宓在《空軒詩話》第四十三節(jié)摘錄了王越的《茵夢湖曲》一詩:
秋光竟與人俱老,太息生涯何草草。
……
林中辟匿(picnic,即野游,坐地而餐)閑修禊,細(xì)覓楊梅作玉饈。(吳宓,1979:62)
王越詩中的“修禊”,原為季春時節(jié),官民同樂,水邊嬉游,消災(zāi)祈福的民俗,后來演變成文人雅集的代名詞。王越將西方的“辟匿”(picnic)和中國傳統(tǒng)的“修禊”并置,貫穿古今,跨越中外。吳宓點評:“喜其能以新材料入舊格律”。這里的“新材料”,應(yīng)該也包括詩中提到的picnic之音譯“辟匿”。
picnic的音譯入詩可以看做是文人雅士追新獵奇的心理所致,作為漫畫的題目則除了求新求異外,有時還有諷刺挖苦的意味。
四、漫畫家筆下的“皮啖泥啖”
漫畫家的筆下,picnic成了“皮啖泥啖”。漫畫家葉淺予和蔡若虹都曾以“皮啖泥啖”為題創(chuàng)造過漫畫。
1935年,中國漫畫和生活速寫的奠基人葉淺予落腳南京,其間:
葉淺予畫過一組漫畫速寫,題名《皮啖泥啖》,是英文Picnic(野餐)的音譯;有時候,四個人會租上馬車去雞鳴寺野餐。(張燕君,2011:27)
“皮啖泥啖”還出現(xiàn)在《漫畫生活》雜志。創(chuàng)刊于1934年9月的《漫畫生活》發(fā)表了了大量揭露黑暗社會現(xiàn)實的諷刺漫畫,其中一幅即以“皮啖泥啖”命名:
蔡若虹的《皮啖泥啖》反映了當(dāng)時災(zāi)民的現(xiàn)狀,以上下兩幅對比的畫面揭露了當(dāng)時貧富懸殊的社會現(xiàn)象:上幅畫大災(zāi)之年災(zāi)民吃樹皮、泥土,男女老少一個個餓得奄奄一息,苦苦掙扎在死亡線上;下幅畫“有閑階級”的肥胖富人在草地上野餐,吃的是各種美味食品和水果,過著悠閑的生活。(吳繼金,賈向紅,2011:34)
真可謂:皮啖泥啖酒肉臭,大災(zāi)之年有餓殍。漫畫針砭時弊,音譯詞“皮啖泥啖”也發(fā)揮了作用。
各種音譯之外,picnic在詞典中的譯名則要嚴(yán)肅和規(guī)范一些?!蹲值浼伞贰肚蠼庾魑膬捎糜h模范字典》等近代英漢詞典中picnic的譯名均為意譯,沒有采用音譯。
第一本由中國人鄺其照編纂的英漢辭典《字典集成》中收錄了picnic party(1868年第一版214頁、1875年第二版235頁,第一版作picknick party),中文譯名均為“合錢飲食”。(鄺其照,2016:77,194)和“野餐”相比,“合錢飲食”略顯拖沓,不過也點名了費用分?jǐn)偟慕?jīng)費問題。
張世鎏(1947:58)的《求解作文兩用英漢模范字典》則為picnic給出了“郊敘”、“郊游(會)”、“野宴”、“宴游會”等譯名,其中有的已經(jīng)十分接近我們現(xiàn)在通用的“野餐”這一定名。
五、由picnic到其他飲食類名詞的音譯
民以食為天。除picnic外,西方飲食類名詞由音譯進(jìn)入漢語引發(fā)的掌故趣聞、研究考證同樣不少。名家筆下cheese的不同音譯、詞典專家對“皮雜餅”(pizza)的執(zhí)著堅守、“可口可樂”(Coca-Cola)這一朗朗上口的譯法由誰一錘定音、袁枚《隨園食單》中“顛不棱”的源考,都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難得的音譯研究案例,有必要做為picnic音譯探究的延伸,略作陳述。
“cheese”在粵方言的音譯“芝士”,目前用得最多。俞平伯、汪曾祺和楊憲益為cheese還提供了其他有趣的譯名。
1920年,俞平伯與傅斯年共赴英倫,不到一個月,俞平伯就打道回府。趙毅衡(2007:4)提到這段軼事時寫道:傅斯年回憶錄說是這位好友“思家心切”,加上氣斯面包難于下咽。這里出現(xiàn)了cheese的趣譯:氣斯。
汪曾祺干脆譯成“氣死”,并和中國的臭豆腐做了對比:
我在美國吃過最臭的“氣死(干酪)”,洋人多聞之掩鼻,對我說起來實在沒有什么,比臭豆腐差遠(yuǎn)了。(汪曾祺,2016:6)
楊憲益先生在“感語言之洋化”一詩中同樣將“芝士”戲作為“氣死”。全詩如下:
語效鮮卑竟入迷,世衰何怪變?nèi)A夷。
卡拉歐咳(karaoke)窮裝蒜,品特扎啤(pint draught beer)亂扯皮。
氣死(cheese)無非洋豆腐,屁渣(pizza)算個啥東西。
手提BP多瀟灑,擺擺一聲便打的?!保顟椧?,2007:87-88)
“氣死”、“屁渣”雖略顯不雅,汪曾祺和楊憲益?zhèn)鹘y(tǒng)文人身上的的散淡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楊憲益的“屁渣”固為諧謔之作,已故著名詞典學(xué)家、翻譯家陸谷孫教授對自己創(chuàng)制的pizza譯名“皮雜餅”則是念茲在茲,“譯”往情深。早在2004年,自稱語言理想主義者的陸谷孫就感慨道:“只可惜我們這時代理想主義敵不過現(xiàn)實主義,兼之‘約定俗成’已是語言流變中的一條鐵則,就像我曾建議將pizza譯作音、義、形兼顧的‘皮雜餅’為商界和大眾不屑一顧一樣,關(guān)于Legico的建議也必入盲目聾耳無疑?!保懝葘O,2004:89)2015年,陸谷孫教授領(lǐng)銜的《中華漢英大詞典》出版,接受《文匯報》記者采訪時,他舊話重提:“記得在編《英漢大詞典》時也進(jìn)行過類似的‘造詞’試驗,我想把‘pizza’翻譯成‘皮雜餅’,讀音和字義雙雙接近,因為上面什么都有,土豆、香腸、芝士……多形象啊,可惜沒有人聽我的。就算行不通,我還是想去試試?!?016年陸谷孫去世后,他的門生故舊再次回憶起他對“皮雜餅”最終落敗的耿耿于懷:“‘皮雜’多好啊,象音,象意,又象形,關(guān)鍵還寫實”。(趙翠蓮,2017:167)三次詠嘆,讓人看到了詞典人對定名釋義的執(zhí)著,生動詮釋了“一名之立,旬月躑躅”的定名過程。斯人已逝,言猶在耳。
Coca-Cola的譯名到底由誰首創(chuàng)近年引發(fā)不少爭議。楊全紅(2018)指出,遲至1930年5月,Coca-Cola已有正式中文譯名——可口可樂。蔣彝1933年6月才赴英國,該譯名的首創(chuàng)者為蔣彝一說有待商榷。楊文認(rèn)為,可口可樂公司的內(nèi)部刊物有署名阿樂滿(Norwood F. Allman)的文章,言明“我們”最終挑選出“可口可樂”四個字。因此,楊全紅認(rèn)為,或許可以說,可口可樂公司就是“可口可樂”這一譯名的真實譯者。
飲食類音譯名詞還有“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回歸”,“顛不棱”即是一例。袁枚在《隨園食單·點心單》有“顛不棱(即肉餃也)”一節(jié):
糊面攤開,裹肉為餡蒸之。其討好處全在做餡得法,不過肉嫩、去筋、作料而已。余到廣東,吃官鎮(zhèn)臺顛不棱,甚佳。中用肉皮煨膏為餡,故覺軟美。(袁枚,2016:182)
楊玉君考證了袁枚文中提到的官鎮(zhèn)臺和顛不棱。官鎮(zhèn)臺指當(dāng)時調(diào)任廣東的總兵官福(鎮(zhèn)臺是舊時對總兵的敬稱)。至于“顛不棱”,則是英國商人在廣東口岸通商活動的這些年,吃到了中式的灌湯肉餃,因而類比到家鄉(xiāng)的dumpling內(nèi)餡灌湯做法,便呼之為dumpling,是以漢語的肉餃便得到了一個新而時髦的名字:顛不棱,且這個名稱要比肉餃或煮餑餑希奇得多(楊玉君,2008:43-44)。楊文題名“雙面餃子”,反映了十八世紀(jì)廣州出現(xiàn)的中外或南北飲食的交流現(xiàn)象(楊玉君,2008:28)。
從“cheese”到“pizza”,從“可口可樂”到“顛不棱”,每一個音譯譯名的逸事趣聞和源流考證,都折射出兩種文化交流過程中的碰撞與摩擦,接受與融合。其在文化交流史上的地位,隨著更多史料的發(fā)掘,將引發(fā)更多的關(guān)注和思考。
結(jié)束語:“匹克尼克”、“辟匿”、“辟克匿克”、“皮啖泥啖”、“避克利克”、“辟克臬”這些五花八門的音譯譯名早已進(jìn)入了歷史的塵埃,然而,透過它們,我們得以停下腳步,走進(jìn)那段久已塵封的歷史。陳寅恪讀完沈兼士寄來的論文《“鬼”字原始意義之試探》后,曾經(jīng)感慨“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陳寅恪,2001:172-173)置之于中西文化交流史的大背景下,我們是否也可以說,研究某個譯名的遞嬗流變同樣就是在作一部文化交流史。這篇小文就是朝著這一方向的一次粗淺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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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教授,中國翻譯協(xié)會對外話語體系研究委員會委員(2017.9-)。在《中國翻譯》《中國科技翻譯》《上海翻譯》《東方翻譯》四種國內(nèi)主流翻譯類期刊發(fā)表論文20余篇,論文獲深圳市第四屆、第五屆、第九屆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優(yōu)秀成果獎各一次。目前主要從事翻譯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