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燕青，這個名字聽起來很現(xiàn)代，甚至很浪漫，放在今天某個明星組合里，也不會有什么違和感。
在水滸一百單八將中，燕青排名第三十六位，是天罡星的最后一名，但他的戲份比排在Top10的入云龍公孫勝、大刀關(guān)勝、霹靂火秦明、雙鞭呼延灼等人重得多，是妥妥的主角兒。
在梁山那群粗糙的漢子中，顏值能夠及格的本來就不多，即使像武松那樣過了80分，走的也往往是英武豪邁的路子。燕青則不然，他是真的帥，帥得像偶像劇里的當紅明星。
《水滸傳》第七十六回，童貫帶兵攻打梁山，兩軍陣前，（燕青）打扮得出眾超群，人中罕有：
褐衲襖滿身錦簇，青包巾遍體金銷。鬢邊一朵翠花嬌，鸂鶒玉環(huán)光耀。紅串繡裙裹肚，白襠素練圍腰。落生弩子棒頭挑，百萬軍中偏俏。
這哪里像是打仗？由于燕青的出現(xiàn)，戰(zhàn)場簡直成了時裝秀場。兩軍對峙的時候，燕青打扮得花團錦簇，遍體綾羅，紅裙白褲，素練圍腰，更為夸張的是，頭上還插了一支翠花嬌！一句話，百萬軍中偏俏。至于兵器嘛，隨隨便便拿上一根棍子，上面挑著一支弩，意思意思就行了。
作者施耐庵在燕青身上花了大量的筆墨，不僅給了他矯健的身手、俊俏的容貌，還附贈了一身漂亮的文身。小說第六十一回交代了燕青的來歷：他本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雙亡，是盧俊義將他養(yǎng)大，兩人類似于半主仆半父子的關(guān)系。盧俊義見他一身雪練也似白肉，便請了高手匠人給他刺了遍體花繡，“卻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這燕青不僅有俊美的外表，還擅長吹彈唱舞、拆白道字、頂真續(xù)麻，連各地方言和各種職業(yè)行話他都會說。
燕青這一身本事，可不是父母生出來的，也不是私塾里的秀才先生培養(yǎng)出來的，而是在勾欄瓦舍酒肆場院里混出來的。盧俊義是個大地主，有的是錢，盡可以讓他揮霍，所以燕青才能與賣茶的、賣酒的、賣唱的、賣笑的打成一片，熟知各行各業(yè)的門道?！端疂G傳》第七十四回，燕青要去泰山打擂，臨走時，“扮做山東貨郎，腰里插著一把串鼓兒，挑一條高肩雜貨擔子。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裝做貨郎擔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zhuǎn)調(diào)歌與我眾人聽?！嗲嘁皇帜榇模皇执虬?，唱出貨郎太平歌，與山東人不差分毫來去。眾人又笑?！?/p>
燕青有極強的應(yīng)變能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路騙過來，還與京城名妓李師師結(jié)拜為姐弟，又在李師師家見到了徽宗皇帝，不僅完成了宋江交辦的任務(wù)，還順便給自己辦了一份皇帝御筆赦罪文書。
【配圖：彭靖雯】
讀者千萬不要以為燕青只是一個浪子，除了吹拉彈唱，別無所長，人家可是天下第一摔跤手，連黑旋風李逵都被他摔得服服貼貼?！端疂G傳》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撲擎天柱”更是全書的亮點：
任原看看逼將入來，虛將左腳賣個破綻，燕青叫一聲：“不要來！”任原卻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脅下穿將過去。任原性起，急轉(zhuǎn)身又來拿燕青，被燕青虛躍一躍，又在右脅下鉆過去。大漢轉(zhuǎn)身終是不便，三換換得腳步亂了。燕青卻搶將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用肩胛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獻臺邊，叫一聲：“下去！”把任原頭在下，腳在上，直攛下獻臺來。這一撲，名喚做鵓鴿旋。數(shù)萬香官看了，齊聲喝采。
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寫，把摔跤的招數(shù)都說得清清楚楚。我們來看看沙博理先生的譯文：
Ren Yuan drew nearer. He feinted with his left foot. "None of that!" cried Yan Qing. Before Ren could close in, he slipped low past the big man's left side. Angrily, Ren whirled, but Yan weaved and dodged back past the right ribs of his opponent.
Turning his huge body again and again, Ren grew confused, and his feet stumbled. The Prodigy darted forward, grasped Ren's shoulder with his right hand, his crotch with his left, shoved his shoulder under Ren's chest, and lifted. Five times he spun with his hapless foe, who was dangling, feet in the air, to the edge of the platform.
"Down you go," he yelled, and tossed Ren, head first, to the ground.
This gambit is called the Pirouetting Pigeon. The crowd cheered wildly.
“賣個破綻”就是虛晃一槍，不能理解成“露出破綻”。任原“虛將左腳賣個破綻”就是左腳做假動作，實際上要用右腳攻擊，所以沙博理將其譯成feinted with his left foot。feint是佯攻的意思，既可以當名詞用，如a brief feint at the opponent's face（朝著對手面部的一記快速佯攻），也可以當動詞用，如he feinted left（他向左虛晃一招）。
燕青先是從任原的左脅下穿過，任原剛轉(zhuǎn)過身，燕青又從他的右脅下穿了過去。第一次穿過，沙博理用slipped low past，但緊接著第二次穿過就不能用slipped了，那樣文字就顯得呆板。Yan weaved and dodged back past the right ribs of his opponent，沙博理用weaved (穿梭) and dodged back past來翻譯燕青從任原的右脅下穿過，既生動又避免重復(fù)。
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的動作：“燕青卻搶將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用肩胛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將起來……”（The Prodigy darted forward, grasped Ren's shoulder with his right hand, his crotch with his left, shoved his shoulder under Ren's chest, and lifted.）沙博理譯文的動詞非常簡潔，連發(fā)音都干脆利落，將燕青的全套動作，一氣呵成地翻譯出來了。
燕青的最后一招叫“鵓鴿旋”，用巧勁兒把對手舉起來轉(zhuǎn)上幾圈，然后再摔出去。沙博理的翻譯很有文藝范兒，Pirouetting Pigeon的意思是旋轉(zhuǎn)的鴿子。pirouette是個源自法語的單詞，是指芭蕾舞演員單腿原地旋轉(zhuǎn)，專業(yè)人士稱之為“皮魯埃特旋轉(zhuǎn)”?！靶D(zhuǎn)的鴿子”聽起來很美，但要是真的被旋轉(zhuǎn)幾圈兒再摔到地上，一定很慘。
燕青真正的過人之處，不在于他長得帥、有文身、會摔跤，而在于他在任何時候都拿得起、放得下、看得開。這一點，作者施耐庵早在第七十四回的一開篇就明確地告訴我們了。施耐庵先是用一首詩來贊美燕青：
罡星飛出東南角，四散奔流繞寥廓。
徽宗朝內(nèi)長英雄，弟兄聚會梁山泊。
中有一人名燕青，花繡遍身光閃爍。
鳳凰踏碎玉玲瓏，孔雀斜穿花錯落。
一團俊俏真堪夸，萬種風流誰可學(xué)。
錦體社內(nèi)奪頭籌，東岳廟中相賽博。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機巧無差錯。
世間無物堪比論，金風未動蟬先覺。
話說這一篇詩，單道著燕青。他雖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
看到了嗎？施耐庵認為，燕青雖然排名第三十六，但比前面那三十五個都強！上面這首詩，前幾句說燕青一表人才、多才多藝、花繡如何漂亮，最關(guān)鍵的是后四句：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機巧無差錯。
世間無物堪比論，金風未動蟬先覺。
這四句詩，道出了燕青看破世事的通透和先知先覺的敏銳，這才是他強于那三十五個的地方。
梁山泊受招安，攻打方臘又立了大功，很多人歡欣鼓舞，以為光宗耀祖、封妻蔭子的機會到了，可燕青卻看出了背后的危機。他苦口婆心，用韓信、彭越和英布的例子勸說盧俊義隱退江湖，免遭殺身之禍?？墒潜R俊義壓根兒就聽不進燕青的話，在他的眼里，燕青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有什么見識？燕青無奈，對著盧俊義拜了八拜，當夜收拾了一擔金珠寶貝挑著，徑不知投何處去了。臨走之前，燕青還給宋江留下了一首告別詩：
情愿自將官誥納，不求富貴不求榮。
身邊自有君王赦，淡飯黃齏過此生。
燕青走了，像一只輕靈的燕子飛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許，他挑著金珠寶貝去了南方，過著自由逍遙的生活；也許，他就坐在東京汴梁的某個茶館的角落，面帶微笑，聽著說書人添油加醋地講燕青打擂的故事。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