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輝
我們對于古代人的生活總是充滿了好奇和想象。他們的衣食住行、情感心態(tài)、價值取向,無不影響著我們今天的生活方式。這種影響,看似朦朦朧朧,卻又無處不在。
讀史當(dāng)然是了解古代生活最有效的方法,但對于一般讀者來說,史書敘事宏大,關(guān)照不到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野史札記材料散亂,讓人無從下手。倒是古典文學(xué)作品,不僅記錄了古人的生活日常,而且還有生動的場景呈現(xiàn),讓讀者仿佛置身其中,成為古人生活中的一分子。
《水滸傳》的故事發(fā)生在北宋末年,自南宋起就以說書的形式開始流傳,至明朝初年成書,中間只隔了一個短暫的元朝。中國的封建社會發(fā)展緩慢,生活方式變化不大,所以,我們從小說中看到的人們的衣食住行大體上就是北宋時期社會生活的樣態(tài)。
文身
文身,亦稱“札青”“花繡”,本是古代東越族的習(xí)俗,至唐宋已成時尚,所刺內(nèi)容更是五花八門。蜀人趙高,背刺天王像,因橫行鄉(xiāng)里,被罰杖脊,獄卒見其背上天王像,竟不敢下手。還有一位叫葛清的人,是白居易的鐵桿兒粉絲,為了表達對白居易的崇拜,請人在身體上刺了三十多首白居易的詩并配上插圖,圖文并茂,體無完膚,成了行走的白居易詩集,被人戲稱為“白舍人行詩圖”。
梁山好漢中文身的很多,有些綽號也由文身得來,如九紋龍史進(Nine Dragons Shi Jin)、花和尚魯智深(Tattooed Monk)。阮小五胸前刺著一個豹子,雙尾蝎解寶兩腿上刺著飛天夜叉,浪子燕青更是遍體花繡,“一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like a marble pillar inlaid with jade ——登特-楊譯)。
宋代不僅文身蔚然成風(fēng),而且還有專門的文身協(xié)會——錦體社。《水滸傳》第八十一回,宋江派浪子燕青到京城找花魁李師師,希望能走通皇帝的關(guān)系,實現(xiàn)招安。李師師在與燕青飲酒時的一段對話,就提到了錦體社:
數(shù)杯之后,李師師笑道:“聞知哥哥好身文繡,愿求一觀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賤體雖有些花繡,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體!”李師師說道:“錦體社家子弟,那里去問揎衣裸體。”
沙博理的譯文:
After a few more drinks, the courtesan addressed him with a smile.
"I hear that your body is artistically tattooed. Would you let me have a look?"
Yan Qing laughed. "It's true I have a few decorations. But how dare I disrobe in my lady's presence?"
"With a gallant gentleman like you, who worries about such things?"
沙博理和登特-楊兩位譯者都沒有將“錦體社”翻譯成tattoo association,或tattoo club,而是選擇了意譯,省略了“錦體社”這個名詞概念。沙博理的譯文是:With a gallant gentleman like you, who worries about such things? (在你這樣一位英俊瀟灑的男人面前,誰還會在乎那些?)登特-楊的翻譯是:A young man with such a fine body needn't be bashful about showing it. (有你這般好看的身體還怕讓人看?)
李師師所說的錦體社就是文身協(xié)會?!段淞峙f事》《都城紀(jì)勝》《夢粱錄》等宋人筆記收錄的南宋社團名單中,都有“錦體社”。錦體社中有“針筆匠”,也就是文身師;除了提供文身服務(wù)之外,錦體社還組織文身展示大賽,號稱“賽錦體”,優(yōu)勝者還能獲得獎金。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宋朝文身者的規(guī)模是多么龐大,當(dāng)時的社會又是多么開放。
簪花
宋朝的男人很時尚,不僅文身,還很注重衣著打扮,更為夸張的是,他們還有簪花的愛好。簪花不僅是裝飾,也是朝廷慶典的標(biāo)配,遇有重大節(jié)慶,皇帝都會賞花給大臣,通常是用絲織品做的假花,如“大羅花”“欒枝”“大絹花”,有時親王、宰相、近臣還會賞戴名貴品種的真花。如此一來,上行下效,蔚然成風(fēng)。
【配圖:彭靖雯】
《水滸傳》第五回,小霸王周通要強娶劉太公的女兒做壓寨夫人,帶著一群小嘍啰去桃花村成親,“小嘍啰頭巾邊亂插著野花”(wildflowers adorned the hair of the lesser bandits),周通“鬢傍邊插一枝羅帛像生花”(with a lifelike silk flower tucked under it beside his ear)。這里說的“像生花”,意思是像真花那樣的花,其實就是假花。
第十五回阮小五出場的打扮是這樣的:
(吳用看時,但見)那阮小五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鬢邊插朵石榴花,披著一領(lǐng)舊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郁郁一個豹子來。
賽珍珠的譯文:Wu Yung looked and he saw the man had sidewise on his head a ragged kerchief and stuck over his ear was a pomegranate flower and he had wrapped around him a robe of old cotton cloth that was open over his bare breast on which was tattooed a blue-green leopard.
周通娶親是喜事,所以他和小嘍啰們都戴花以示慶賀??墒窃趯こH兆永?,連阮小五這樣斜戴著破頭巾、披著舊布衫在江湖上混的人都要插朵石榴花作裝飾,可見當(dāng)時簪花風(fēng)氣之盛。
纏足
女子纏足究竟起于何時,民俗學(xué)家們說法不一??梢钥隙ǖ氖?,婦女纏足在宋代已經(jīng)相當(dāng)普遍,宋人筆記中有記載,《水滸傳》小說中也多次提及。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中,關(guān)于金老漢的女兒翠蓮,有“淡黃軟襪襯弓鞋”的描寫,這“弓鞋”二字,即可證明翠蓮是纏足的。除了一百單八將中的三位女將——母大蟲顧大嫂、母夜叉孫二娘、一丈青扈三娘,其他幾個女性角色,如閻婆惜、潘巧云、劉太公之女,均是小腳女人。
中國男人留辮子,不過是清朝男性的發(fā)式而已,雖然看起來有些古怪,還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糟粕,而纏足則是徹頭徹尾的文化糟粕,是對女性的制度性的摧殘。要不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中國人民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國,今天的婦女可能依舊纏足(foot-binding),對“三寸金蓮”(three-inch golden lotus)的畸形欣賞也許仍然是社會審美的主流。
水裈
“裈”(又作“裩”)這個字,在《水滸傳》小說里出現(xiàn)了多次,第七十四回燕青打擂時穿的是一條熟絹水裩;第三十八回浪里白條張順在水里收拾黑旋風(fēng)李逵時穿的也是一條水裩。裈,說白了就是合襠短褲,兼具遮羞和保暖功能。古人的褲子分為裈和绔兩種,裈是合襠的,穿在里面,绔是開襠的,穿在外面。長一點的裈類似于今天的大短褲,還有一種犢鼻裈,從字面上就可以看出,這是形狀像牛犢前臉的三角短褲。雖然裈屬于內(nèi)褲,但在運動和勞動的時候均可外穿。《史記》記載,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之后,老丈人卓王孫反對這門婚事,所以不愿意給女兒錢。司馬相如本來就是個窮人,岳父大人又不出錢贊助,無奈之下,他只能和卓文君開了一家酒館兒,穿著犢鼻裈,親自在外面擦洗酒器。司馬相如名滿天下,又是大富豪卓王孫的女婿,居然穿著三角內(nèi)褲出來干活。這事兒傳出去后,卓王孫覺得實在丟不起人,于是給了女兒一大筆錢,小兩口的日子才大為改善。
褡膊
“褡膊”(也作“搭膊”)就是腰帶,但不是褲帶,而是系在腰間用來約束長袍或上衣的。古人的上衣通常比較寬大,干活行走都不太方便,所以,要用腰帶來束緊上衣。簡樸的褡膊用布,講究一些的用絲或絹,豪華的用真皮,但無論什么材質(zhì),褡膊都是平民用的,與達官顯貴彰顯身份的玉帶、銀帶沒法比。褡膊除了束腰之外,還縫有雙層的口袋,可以裝點兒零錢和小物件。如果是特大號的褡膊,那就是褡褳了,搭在肩上,相當(dāng)于今天的背包。
在宋朝,看一個人的腰帶就可以大致判斷出他的身份地位。
武松的慣常裝束:頭上裹了一頂萬字頭巾,身上穿了一領(lǐng)土色布衫,腰里系條紅絹搭膊,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
賽珍珠的譯文:
... he bound about his head a swastika kerchief. On his body he wore a robe of an earthen hue and about his waist he tied a red silk girdle and on his legs he wrapped cloth and on his feet he put hempen shoes.
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的裝束: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后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huán)。身穿一領(lǐng)單綠羅團花戰(zhàn)袍,腰系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皂靴,手中執(zhí)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
沙博理的譯文:
The gentleman wore a black muslin cap with its two corners gathered together; a pair of interlinked circlets of white jade held the knot of hair at the back of his head. He was dressed in a green officer's robe of flowered silk, bound at the waist by a girdle made of double strips of beaver and fastened by a silver clasp shaped like a tortoise back. His feet were shod in square-toed black boots. In his hand he carried a folding Chengdu fan.
褡膊和腰帶,譯成英文就是sash、girdle或者belt,沙博理、賽珍珠和登特-楊都是在這三個詞中間轉(zhuǎn)換。不過,從上面兩段英文可以看出,沙博理是按照英語的表達習(xí)慣進行翻譯的,而賽珍珠的翻譯則幾乎是字對字地按照漢語的原文轉(zhuǎn)換過來的,雖然別具一格,但英語讀者讀起來肯定有些不習(xí)慣。比如,中國人說他身上穿了一件土色布衫,但在英語里一般不會說on his body he wore an earth-colored robe,既然是robe,肯定是要穿在body上,不會戴在頭上,更不會穿在腳上。
交椅
古人的起居方式,在唐宋之際最終完成了從席地而坐向垂足而坐的過渡?!端疂G傳》多次提到交床、交椅,其實就是一種可以折疊的坐具,有靠背的就是折疊椅,沒靠背的就是馬扎兒。這種簡易輕便的坐具又叫胡床,隨著游牧民族遷徙傳入中原。
杜甫有一首非常有名的詩《少年行》:
馬上誰家白面郎,臨階下馬坐人床。
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
這里的“床”就是交床,而不是睡覺的床。還有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兩句詩中的“床”都是座椅的意思。
因為攜帶方便,在戰(zhàn)場上的將軍們經(jīng)常坐在交椅上指揮打仗,久而久之,交椅就成了地位的代名詞。《水滸傳》中梁山泊幾次人事變更,正式的表述都是按照交椅的次序排列,第幾把交椅就代表著領(lǐng)導(dǎo)地位的排序,就像我們今天說“某某同志是單位的幾把手”一樣,只不過他的地位跟“手”毫無關(guān)系,倒是跟他坐的“交椅”有很大關(guān)系。
《水滸傳》故事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交床:“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捉個交床,坐在打麥場邊柳陰樹下乘涼。”
沙博理譯文:
Shi Jin sat on a folding-chair beneath a willow on the edge of the threshing-ground outside the manor, seeking a breath of cool air. He had nothing to do.
賽珍珠譯文:
... Shih Chin, who had nothing to do except to pass the time away, lifted a bamboo couch in his hands and upon it he sat beside the barley field and in the shadow of the willows, and he sought coolness there.
從上面兩段譯文可以看出,沙博理的翻譯文意俱佳,而賽珍珠的譯文似乎有待商榷。兩人的翻譯原則不同,導(dǎo)致譯文的可讀性有很大差異,這一點我們姑且不談,但對原文中的“交床”和“打麥場”,賽珍珠明顯理解有誤。交床是馬扎兒或者折疊椅,沙博理將其譯為folding-chair是十分恰當(dāng)?shù)?,而賽珍珠的bamboo couch就成了長竹榻了。《牛津詞典》上對couch的解釋是a long comfortable seat for two or more people to sit on。大熱天的,史進不至于扛著一張雙人甚至三人的大竹床去乘涼吧?很明顯,賽珍珠沒有理解“交床”的意思。同樣,她將“打麥場”誤解為麥田了。原文中的“打麥場”是沙博理翻譯的threshing-ground,不是麥田。
賽珍珠是一位職業(yè)作家,曾經(jīng)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翻譯《水滸傳》只是她興之所至,偶一為之,但這“偶一為之”就將《水滸傳》這部偉大的作品推向了世界。迄今,賽珍珠譯的《水滸傳》(All Men Are Brothers)仍是發(fā)行量最大、傳播最廣的譯本。
麻辣熝豆腐
《水滸傳》描寫吃喝的場面很多,但大都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要么就是肥羊、嫩雞、釀鵝、精肉,再不就是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很少詳細報出菜名。第三十九回“潯陽樓宋江吟反詩,梁山泊戴宗傳假信”,宋江因題反詩被抓,戴宗為救宋江,趕往京城找人斡旋,半路上進了梁山泊旱地忽律朱貴開的黑店,點了一份“加料麻辣熝豆腐”,結(jié)果被下了蒙汗藥,當(dāng)場麻翻在地。
“加料麻辣熝豆腐”,沙博理譯為peppery stewed bean-curd(麻辣燉豆腐);賽珍珠的翻譯是fine bean curd stewed with pepper and with sesame oil(花椒麻油燉豆腐),比沙博理多加了一份芝麻油;登特-楊的翻譯最為簡單:chilli tofu。
看到這里,我吃了一驚,這不就是麻婆豆腐嗎?難道那家酒館的大廚是四川人,要不然怎么會做麻婆豆腐呢?其實,自漢朝淮南王劉安首創(chuàng)豆腐,到宋代已經(jīng)一千多年了,以中國人之聰明智慧,創(chuàng)制個麻婆豆腐應(yīng)該不是什么難事兒。“熝”就是煮,“加料麻辣”一定是重鹽重油重色重口味,酒保推薦這道重口味的菜,就是為了加上蒙汗藥不會被察覺。果然,戴宗著了道兒。這次重讀《水滸傳》,收獲之一就是知道了宋代可能就有麻婆豆腐。
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是社會的百科全書,很多衣食住行的生活細節(jié)都能從中體現(xiàn)出來。細讀《水滸傳》,不僅能夠獲得文學(xué)的藝術(shù)享受,還能沉浸式了解千年前的宋代人的生活細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