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歷日
王蒙
一
這個山村里頭一個引起老王注意的是一個九歲左右的個子不算太高的小女孩。她眼睛很大很活,眼珠黑得刺目,塊兒不大,但是顯得緊繃結(jié)實,而且有一種準(zhǔn)備好了起跑或者出擊的待發(fā)狀態(tài)。有一回她抹了紅嘴唇,穿了一雙半新的高跟鞋,走起路來左右晃蕩。她說話的時候有一臉的毫無顧忌的笑容。有時候她還參加大人們的說話,說到深山里酸梨峪做豆腐的老郭,說老郭的兒子有點傻,三十多了還沒有娶上媳婦。在老王的童年時代,沒有哪個女孩能這樣地不怵窩子,能夠這樣地大模大樣地與城里的大人們說笑交流,說什么也不選擇題材。
人們說,白杏喜歡城里人,喜歡與城里人一起,聽城里人的口音、詞匯、腔調(diào)。
白杏常常義務(wù)地充當(dāng)城里游客的向?qū)В瑤е麄兣郎竭M谷,帶著他們到村民家中東張西望,尋摸樹根、怪石、土特產(chǎn)。她的左腕子上戴著一只景泰藍鐲子,就是一名城里的游人送給她的。還答應(yīng)她再送一只戴到右手腕上去。送鐲子的城里人給她留下了電話。
也許更主要的是她有一個特別端正的、幾乎像是雕刻出來的鼻子、鼻梁。迄今為止,老王只在三個人臉上看到過這樣端正的鼻梁,一個是維納斯雕像,一個是CCTV的一位女節(jié)目主持人,一個是這個小孩子。
她們的鼻子端正得讓你落淚,讓你覺得有一點害怕。人不是雕塑,人的鼻骨怎么能夠長得這樣精準(zhǔn)合度?
老王過來后不久,一次讓自己的兩個孫子隨這位名叫白杏的小丫頭到村口去登山,一直走到與河北省的??縣交界的山頂,走到了山頂?shù)乃?,看到清水中小魚兒游動。一位村干部悄悄向老王打招呼:“怎么能讓您的孫子跟著她去玩?(她)太野。我們的孩子都不允許跟她一塊兒玩。我兒子跟她說話說多了,回家就讓他媽一頓暴打?!?/p>
別人當(dāng)著白杏的面,指著這女孩告訴老王說:“她現(xiàn)在就是跟著她爸過,她只有爸爸,沒有娘了。她媽跟了別人。”
老王問過白杏:“這個,你母親……”白杏一聲冷笑,超出了她這個年齡的負(fù)面情感表達可能到達的程度,她說:“我沒有媽,只有爹?!?/p>
白杏咬了一下下嘴唇,說:“我爹最疼我了,天天給我烙餅……”
這個山村,認(rèn)為烙白面餅是食品的極致,天天吃白面餅是人生的極致。這種共識一直延續(xù)到二十世紀(jì)末。
老王的兩個孫子向爺爺講述了與白杏一起登山的故事,他們走了很遠(yuǎn)的路,穿越了巨石,穿越了山澗,走過了窄洞,走過了羊腸山徑,走過了一處下面是萬丈深淵的天然條石橋。在大太陽底下走過了碎石溝,又在陰山背后沐浴了涼風(fēng)。近處他們看到了放牧的羊群與迎面而來的牧羊狗。遠(yuǎn)處他們看到了一只山貓。白杏說,那就是野兔。大孫子說,那只山貓個兒很大,頂好幾個兔子。二孫子則認(rèn)為那是一只獾。二孫子為什么提出獾的概念,因為老師最近剛剛給他們講過與獾有關(guān)的故事。
老王相信,這里的山景確實非常好。大量的石頭,同樣大量的泥土與植被。有野生的荊棘與榛子、槲樹、橡樹,有農(nóng)民們栽植的白杏、柿子、板栗、山楂、京白梨,也有歷年綠化種植的油松與側(cè)柏。這里的山景是李可染式的,而與元代王蒙與黃公望的山水不大相同。大杏子峪的山脈,不像王蒙的山水那樣堅硬、威嚴(yán)、突兀與渾厚,又不像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那樣秀美、溫柔、憂傷與蔥郁。大杏子峪的山谷,把巨石的桀驁、樹叢的親和、野草的瘋狂、山峰的陡峭與山勢的連綿,尤其是地貌的對比與參差匯聚到了一起。
孫子們說,從頂峰上看村口的大水庫,只剩了一個亮點。
水庫是這個山村的驕傲,是山村的靈光巨大的眼睛。從京城進山,先見水庫,再見山村。水庫又像一組串連起來的大鏡子,反射著山光云影,草色林蔭。水庫里有放養(yǎng)的魚苗。水面時不時地顫動著夢幻和愿望,感受與溫存。這個水庫能與你交換目光、使眼色、輕輕地說話。老王幾次走到水庫旁,他注視著也奇異著,不知道水波的顫動是來自水體還是來自天心,要不就是來自他的對于山水與天空的沉迷。他仰天長嘯:
“呵……呵……呵……”
這里說的白杏與大杏子峪的情況是指一九九六年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