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泉
喬葉
1
到達賓館,放下行李報到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手機,五點整。晚餐是自助,會議日程通知的用餐時間是六點到九點,主席團的預(yù)備會議九點開。吃飯么,半個小時就夠了。這么說,還有時間見見姐姐。
一般而言,我和姐姐一年只見兩次:一個是春節(jié),再有就是清明、農(nóng)歷七月十五或十月初一,這三個都是鬼節(jié),通常情況下,我在三個鬼節(jié)里面選一個回去上墳。上墳么,就是去看看過世的老人,每年去一次是最低的底線。我一向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頂線但有底線的人,有這個底線就行了。
老實說,我不大愿意見姐姐。姊妹四個,兩男兩女,我是最小的女孩,我在省城,兩個哥哥都在縣城,老家只有姐姐了。姐姐的家在縣城和省城之間,按車程只有一個小時,不遠。但因為不大愿意見,這一個小時就顯得很遠了。按說越遠越親,但在我這里不是。我是越遠,就越遠了。整天整月見不到面,姐姐越來越像一個詞了。
但這次不一樣。我得見她。她所在的村子離我住的聽濤賓館很近,我似乎沒有理由不見她。聽濤賓館是省里的老牌子賓館,離省城很遠,離黃河很近。一般來說,是不該把賓館放到這樣的位置的,但據(jù)說當(dāng)年毛主席來河南視察前告訴隨行人員,他想聽聽黃河的濤聲,于是就誕生了這么一座賓館。他老人家所住的,就是我現(xiàn)在住的八號樓。姐姐的村子叫什么來著?對了,好像叫待王。顧名思義,據(jù)說是因為當(dāng)年武王伐紂預(yù)備路過這里,此地的黎明百姓歡呼雀躍翹首以盼而得的名。還據(jù)說當(dāng)年毛主席路過此村時隨行人員把這個典故告訴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聽濤賓館的生意一直不好,車馬稀落,門可羅雀,我琢磨著俗話所謂的淡出鳥來,那些鳥的具象大約就是這幾只羅雀。因此待王村雖然緊挨著聽濤賓館,卻從沒有幫上什么光。直到幾年前突然有一只神秘的大手筆橫空出世,將聽濤買了下來,大肆改裝擴建,將其力挺為五星級賓館,又在周邊買地建起了別墅區(qū)和高爾夫球場,整個聽濤換膚,磨骨,豐胸,抽脂,如同一個從頭到腳深刻整容的女人,青春勃發(fā),煥然一新。此時,灰撲撲的待王村俯臥在新聽濤的旁邊,如同光彩照人的皇后生了一團污穢疥瘡,又如同氣宇軒昂的國王旁邊傍著一個落魄乞丐,極為不搭。好在去年大手筆又大手一揮,待王村便被通知拆遷,這個窮了多少年的村子因搭上了聽濤的豪華列車,這才轟隆隆地奔在了金光大道上。
進到房間,放下行李,梳洗完畢,我猶豫了片刻,撥通了姐姐的電話。她的手機響了很久,幾乎就在我失去耐心的時候,方才聽到姐姐粗布一樣的聲音。
“喂?”在她聲音的背后,一片“嘩啦”,又一片“嘩啦”。
“賭呢?”
“什么賭?”她笑了,“就是玩一會兒?!?/p>
就在去年,姐夫因為推牌九欠了高額賭債,她和姐夫鬧離婚,末了,姐夫左手的小拇指被剁了,兩人才繼續(xù)過了下去。
“我在聽濤?!?/p>
“哪兒?”
“聽濤賓館。”
“哦。”她停頓了片刻,大約是在起牌,之后才恍悟過來:“哦——是毛主席那里?。俊比缓笪衣犚娝龑θ私忉專骸拔颐??!?/p>
“嗯。”我說,“你過來吧?!?/p>
“中。”她說:“等我再打兩把。我贏了,不好就走。”
2
洗漱完畢,我打開行李箱看了一遍,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來時匆忙,會期又短,我的行李準備做到了最簡。我又遛了一趟衛(wèi)生間,把里面的洗漱用品裝了起來,準備給姐姐。這些易耗品只要你把它裝起來,服務(wù)員每天都會添加。我多年住賓館的經(jīng)驗就是把它們裝起來,拿回家。盡管我不用,但如果有客人來的話,盡可以讓他們用。尤其是一次性牙刷。那次姐姐送女兒上大學(xué)去我家住,我給她用的就是這些,她連夸這些牙刷好,我就把自己的庫存全給她了。
包好洗漱用品,我看了一眼衛(wèi)生紙,是維達的,不錯。便又給客房中心打了個電話,要了兩卷衛(wèi)生紙,說我有急用——也是給姐姐的。這次我沒給姐姐帶東西,好歹讓她帶走一些什么,心里就踏實了。當(dāng)然,我可以給她錢,但是,給她錢,沒名沒分的,干嘛要給呢?
我的日子過得比姐姐好。姐姐一直是這么覺得的,我也是一直這么覺得的。大家都是這么覺得的。過得好的人就有義務(wù)給過得不好的人補貼,尤其是兄弟姊妹之間,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是看出了這一點。而我們四個兄弟姊妹,兩個哥哥都有嫂子盯著,是不可能給姐姐補貼的,我呢,因為一直把持著家政,經(jīng)濟權(quán)相當(dāng)自由,給姐姐補貼就成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最初的時候我也一直給,后來我就給得很節(jié)制了。因為是個無底洞。她有多少事啊:要買化肥,要蓋房子,姐夫賭博欠了高利貸被黑社會催債,大女兒上大學(xué),二女兒上高中——當(dāng)年她為了生個兒子,連生了六胎,做了三個留了三個,現(xiàn)在寶貝兒子小乾也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必須承認,每想到自己掙的錢里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就得給姐姐,我就覺得委屈。而且,我再幫她又能如何呢?我永遠也不能使她抵達我的生活水準。她永遠也不可能跟我一樣想吃鮑魚就吃鮑魚,想吃燕窩就吃燕窩,想去北京就去北京,想去上海就去上海,想出國就出國,迄今為止,她去過的地方最遠就是省城,吃過的最好席面就是村里紅白事上的流水席……對于她,除了盡一點最起碼的幫助外,我基本是放棄了——以各種理由和各種借口。
我拿起會議日程,找到參會人員名單,看了一眼肖的名字。當(dāng)然,我知道他要來,但還是不自覺地想看一眼。主要日程是明天上午的選舉,下午是業(yè)務(wù)討論,唉,都是一幫打殺多年的老油條,有什么業(yè)務(wù)可討論的,因此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就是選舉。我們這個美協(xié)五年選舉一次,本來應(yīng)該前年就選的,到后年本屆的主席正好退休,換新的。但硬是被老人家拖了兩年放到了現(xiàn)在,這樣他就在退休之后還可以再干三年。這賬算得清楚著呢。也因此我們背后都叫他老拖——我們這個美協(xié)不是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不是美食家協(xié)會,也不是美容家協(xié)會,更不是美女美景美言家協(xié)會,而是美酒家協(xié)會。十年前我和幾個朋友適時買了一個刊物的刊號,命名為《美酒》,便做了起來。踢開了前三腳,現(xiàn)在市場已經(jīng)相當(dāng)可觀,光省內(nèi)的白酒廠子就夠我們吃飽喝足了。那廣告贊助,刷刷的。作為執(zhí)行主編,我也因此才有緣成了美協(xié)的副主席。
電話鈴響,一個甜美的聲音傳來:“您好,我是總臺。有位女士找您,請問有預(yù)約嗎?”
“是。讓她進來吧。”我說。
很快,“咚,咚?!庇腥饲瞄T。很大聲。一定是姐姐。我上去打開門,她氣喘吁吁滿面笑容地站在那里。紫外套,紅毛衣,綠圍巾,這顏色配得,讓我眼暈。我把她讓進房間,當(dāng)她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身上的氣息撲鼻而來。那是一種什么氣息啊,汗味兒,面味兒,灰塵味兒,劣質(zhì)煙味兒……我想起總臺小姐的稱呼:女士。切。
“跑著來的?急什么?”
“怕你等?!彼f,“給我口水喝?!?/p>
“你爬了九層?”我連忙打開一瓶礦泉水,“有電梯啊?!?/p>
“不會坐。害怕。”她說。
我無語??粗具斯具说睾攘艘黄克?。喝完水,她把嘴角一抹,道:“黑飯咋吃?去家里吃吧。這么近。”
我猶豫了一下,道:“我晚上還有會。還是在這里吃吧,這里有飯。”
“啥飯?”她在床上坐下,認真地問。我還沒有回答,她自顧自地笑起來:“不說我也知道,盤碟席面?!?/p>
“你也一起吃吧?!?/p>
“我也吃?”她重復(fù)了一句,我看著她的衣著,頓時有些后悔了。但她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那我就在這兒吃吧。還沒吃過這大賓館的飯呢。幾點吃?”
“還有個把鐘頭呢,你先洗個澡吧。”我把賓館配送的那些洗漱用品又拿了出來,說,“水很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