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傳》英譯本今年二月份已由英國MacLehose Press出版,譯者是Anna Holmwood。好友托人從英國幫我?guī)Щ匾槐?,出差路上,帶著感動與欣喜,用另一種文字重溫熟悉的故事,感覺很是不同。
中國的武俠小說究竟能不能譯成外語?這個問題,就像中國詩詞能否譯成外語一樣,討論多年,也還是沒有定論。翻譯理論層面上的問題,留給專家們?nèi)パ芯?,但就我一個普通讀者而言,Anna Holmwood的譯本已經(jīng)非常出色了。讀小說最重要的是閱讀故事情節(jié),感受故事氛圍,至于哲理與思想,則需有悟性的人去體會,屬于更高層次的精神享受。Anna Holmwood的翻譯,做到了語言干凈利落,營造了原著的氛圍。
余光中先生在臺灣大學講授翻譯課,所用教材是英國作家王爾德的劇本《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學過英國文學的人都知道,王爾德的語言,被稱為witty language,風趣幽默,妙語連珠,雙音雙關(guān),層出不窮。以余光中先生的中英文造詣,也感到難以應(yīng)對,用他自己的話說,翻譯過程仿佛就是與王爾德拔河(《與王爾德拔河記》)。我相信,Anna Holmwood在翻譯《射雕英雄傳》時,也一定會與余光中先生一樣,感覺像是跟金庸較勁。
金庸語言生動,刻畫能力極強,寫景狀物,講述故事,如在眼前,如見其人。一個人物,一種性格,一種語言,絕對不會含糊不清。
中國的俠與外國的俠最大的差別恐怕就在武功上了。外國的俠,如史泰龍或施瓦辛格飾演的角色,不論武功多么高強,基本上還是在人類的體能局限之內(nèi),而中國的武俠功夫已經(jīng)不是人的功夫,而是不折不扣的“神功”了。概括起來,就是兩個字,一個是“玄”,一個是“炫”。前者靠的是想象,后者靠的是夸張,在這兩個方面,金庸先生算是做到了極致。
在翻譯《射雕英雄傳》的過程中,Anna Holmwood 遇到的挑戰(zhàn)是可想而知的。那么多的內(nèi)功心法、外功招式就足以讓譯者頭暈?zāi)垦A?,即使絞盡腦汁翻譯出來,外國人還是有可能一臉茫然,一頭霧水。
嚴復翻譯赫胥黎的Evolution & Ethics & Other Essays, 還沒開始就遇到了難題。書名中Evolution 一詞在中文里很難找到對應(yīng)的詞匯,需要創(chuàng)新。他把Evolution 寫在案頭,“晨曦推敲,寢食俱廢,嘔心瀝血,面色憔悴”,最終才確定了“天演”二字,因此,也就有了那句著名的“一名之立,旬月躑躊”的感嘆。連嚴復這樣學貫中西的大家都為譯好一個詞而絞盡腦汁,足見翻譯之難。而Anna Holmwood 翻譯《射雕英雄傳》,須要跨越語言、文化、時代的差異,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中英文的表達方式,特別是在比喻、雙關(guān)等修辭上差異巨大,不加思索隨手翻譯,很容易掉進溝里。
金庸的作品之所以能引人入勝,吸引幾代讀者, 不僅僅因為他的想象力、幽默感,還因為他的作品本身就是一部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出人意表的情節(jié),匪夷所思的武功,無不讓人拍案叫絕,欲罷不能,就連酒菜果品,也被他寫得活色生香,令人食指大動。
《射雕英雄傳》第七回,郭靖遇見了扮作小叫化的黃蓉,邀請她一起吃飯。郭靖只道牛肉和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哪知道眼前這個小叫化竟然是個美食家!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翻譯也是如此。絞盡腦汁譯出來的東西,自己首先就不滿意,但又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得更好,這大概是學外語做翻譯的人共同的煩惱。
Anna Holmwood 翻譯的《射雕英雄傳》在名稱的處理上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的地方。首先是書名中的“雕”,到底是什么鳥?很多人會把“雕”翻譯成eagle,這當然沒有問題,但eagle往往泛指鷹科猛禽。金庸書中所描寫的大雕,體型巨大,可以馱載著郭靖和黃蓉凌空飛翔,有點兒像《阿凡達》中的神鳥。
金庸的性格中富含幽默細胞,因此他筆下的很多人物都自帶笑料,如天真爛漫的老頑童周伯通,貪嘴好吃的洪七公,木訥迂腐的小和尚虛竹......,就連小說中人物的長相和使用的兵器,也往往被他安排得出人意表。
《射雕》第二回,醉仙酒樓上,“江南七怪”陸續(xù)出場:“......后面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氈帽,白凈面皮,手里提了一桿秤,一個竹簍,似是個小商販”(Behind him came a shorter man, his skin pearly white, a felt cap perched on his head. He carried a set of scale and a bamboo basket.) 。
這次出差去通遼,略有閑暇,特意帶上朋友為我從英國淘來的金庸《鹿鼎記》(The Deer & The Cauldron) 的英譯本。譯本共三冊,譯者是John Minford, 中文名字叫閔福德。
閔福德的母語是英語,又是著名的漢學家,文化和文字功底深厚,他的翻譯水平自然是出類拔萃的。但無論怎樣優(yōu)秀的翻譯要翻譯金庸的武俠小說,都必須跨過好幾個坎兒,大雅大俗的坎兒、詩詞歌賦的坎兒、武功招數(shù)的坎兒。以《鹿鼎記》為例,其中人物大大小小不下幾百個,帝王將相,文人學士,江湖豪杰,地痞混混,可以說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這些人語言風格迥異,翻譯時不可能找到一個middle tone(中間調(diào)調(diào)),必須因人而異。
詩人弗羅斯特曾經(jīng)說過,詩意就是在翻譯過程中丟失的東西。這句話說得夠犀利,直接否定了詩的可譯性。中國人也講“詩無達詁”,對于同一首詩,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其實,達不達詁,能不能譯,那是學院派人物討論的問題,但對于身在江湖的譯者來說,沒有別的選擇,只有roll up sleeves and get to work,擼起袖子加油干。
金庸《鹿鼎記》人物中,能夠稱得上明末清初一流詩人、學者的就有好幾個,如黃宗羲、顧炎武、吳梅村、呂留良,此外,還有專業(yè)歌手陳圓圓。這樣一批文化人擠在一部小說里,詩詞唱和自然不會少。對于讀者,這些詩詞歌賦是一種獨特的享受,對于譯者來說,則是一個十分痛苦的考驗。
英語里有一句諺語,Even Homer sometimes nods, 意思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連荷馬有時候也會打盹兒。金庸的武俠小說情節(jié)曲折,人物眾多,又是以連載形式發(fā)表,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比較長,難免會有考慮不周的時候。
當然,寫小說嘛,又不是編歷史教科書,我們也不必太過較真兒,還是回歸初心,認真看一看閔福德(John Minford)教授的譯文吧。
回頭看了一遍金庸先生為英文版寫的序和閔福德的譯者序,我突然明白了閔福德為什么把韋小寶譯成Trinket。小寶這個名字在中國可以說普通得無法再普通了,我小時候的玩伴兒中就有兩個小寶一個大寶。按照字面的意思,小寶可以翻譯成Little Treasure, Little Dotey, 甚至還可以譯成Precious, 這也是個現(xiàn)成的英國人的名字。Trinket意思是小飾物、小掛件,戴上未必增色,丟了亦不必可惜,絕不是什么寶貝。
韋小寶這樣的出身和地位,只不過是社會上一個可有可無的小人物,譯為Trinket還是十分恰當?shù)?,去掉了貴氣,多了靈氣,能夠讓讀者聯(lián)想到一個小滑頭,憑借聰明、市儈和運氣,竟能左右逢源,上下通吃。
越是風格鮮明的作家,作品中越會表現(xiàn)出強烈的個人色彩。莊子的孤傲,屈原的哀感,杜甫的沉郁,李白的飄逸,都可以從“文如其人”這四個字中找到答案,金庸也不例外。
金庸風趣幽默,熱衷美食,喜歡圍棋,善打麻將,這些性格特點和愛好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天龍八部》中的珍瓏棋局,《射雕》中黃蓉為洪七公烹制的美食,《鹿鼎記》中韋小寶給東海小島取名“通吃島”,都說明金庸是個中高手。
金庸的作品有那么長久的生命力,受到那么多人的追捧,絕非偶然。他筆下幾百個鮮活的人物,帝王將相,文人雅士,草莽英雄,和尚道人,各有各的面孔,各說各的語言,南腔北調(diào),大俗大雅,卻絲毫不會混淆。讀者往往能在金庸塑造的人物身上看到自己或者身邊人的影子,讀到自己常說或者常聽到的話。
先舉一個俗的例子?!皩幣鲩愅酰隼贤酢?,這里的“老王”是金庸小說中鎮(zhèn)遠鏢局的總鏢頭王維揚。這句類似于口頭禪的表達方式在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會聽到,似乎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老王。
這一段文字描寫的是韋小寶進入皇帝書房后的心理活動,金庸寫得活靈活現(xiàn),閔福德譯得如在眼前。原因就是他沒有死譯、硬譯,斷然舍棄了“辣塊媽媽不開花,開花養(yǎng)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里擺了這許多書,整天見的都是書,朝也書(輸),晚也(輸),還能賭錢嗎?”這一段話。
閔福德采取省略和歸納的方法,絕不是為了圖省事兒,他這樣做,恰恰說明他深諳翻譯之道。細讀閔福德的譯文,讀者不僅能感受到他深厚的語言功底,還能體會到他嚴肅的翻譯態(tài)度。
《射雕英雄傳》的武功,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降龍十八掌,英譯本翻成Dragon Subduing Palms (降龍掌),所謂十八掌,是指整套掌法中含有十八個招式,翻譯時省略為佳。
“這一招叫作‘亢龍有悔’, 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剛猛狠辣,亢奮凌厲,只要有幾百斤蠻力,誰都會使了,這招又怎能叫黃藥師佩服?‘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發(fā)必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卻還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領(lǐng)會到了這‘悔’的味道,這一招就算是學會了三成。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勁卻是醇厚無比,那便在于這個‘悔’字。”
金庸是個有英雄情結(jié)的人,岳飛就是他心目中的英雄。金庸作品中無數(shù)次提到岳飛的詩詞、兵法和武功,《射雕英雄傳》至少有十個章節(jié)的內(nèi)容與岳飛有關(guān),足見金庸對他的崇敬。
《射雕英雄傳》第十三回,在陸乘風的書房中黃蓉看到了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手按劍柄,仰天長吁,神情寂寞。左角上題著一首詞,這就是岳飛的《小重山》詞。
這首詞我多年前就會背誦,但卻沒有走心。到了今天討論翻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會背的詩詞也未必每一句都能準確理解,理解準確也未必能翻譯準確,更何況詩無達詁,今天的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還原當年岳飛壯志難酬,胸中抑塞,卻又不能直言的痛苦。
金庸在小說中設(shè)計了許多高手過招的場景,他們在比武時的對答很有意思,頗能反映出中華文化謙抑禮讓的特征。
練武之人展現(xiàn)自己的武功時往往自稱“獻丑”,跟人家動手之前要說一聲“得罪”,打贏了要說“承讓”,打敗了要說“領(lǐng)教”。這些在我們看來是理所當然的話,翻譯成外文時,稍不小心,就會把外國讀者搞得一頭霧水。
《射雕英雄傳》第十八回,西毒歐陽鋒到桃花島為侄子歐陽克求親,北丐洪七公也來到桃花島為郭靖和黃蓉說親,東邪西毒北丐三大高手齊聚桃花島,自然少不了一番比拼。一般高手過招,除了拳腳兵刃,就是招數(shù)內(nèi)力,但金庸別出心裁,為三大高手設(shè)計了一場匪夷所思的比武較量。歐陽鋒彈奏鐵箏,黃藥師吹奏洞簫,洪七公發(fā)出長嘯,琴音、簫聲和長嘯帶著三大高手的內(nèi)力纏斗在一起,既驚心動魄,又高雅別致,讓讀者目眩神馳,不能自已。
金庸的這段描寫,不吝筆墨,極盡鋪陳,對讀者來說是莫大的享受,但對譯者來說卻不啻于一場災(zāi)難。首先,如何翻譯“長嘯”就是一個大大的難題。